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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说(8)

舅舅曾经为母亲家族带来的荣耀,舅舅曾经有过的豪情壮志,舅舅曾经经历过的酸甜苦辣,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永远被掩埋在那两间破败的土屋里了。

舅舅土屋前的两棵白杨树被人锯走了,可是根还在。只要留住根,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的。

一头雾水

郑正

从老家来了个乡党,说我侄儿大大地出息了。

那人不无讨好地说:“你那侄儿,真是鸟枪换炮了,由一个开不出工资的小厂工人考上了公务员,吃皇粮了,人家再不愁发不出工资了。当时,一千五百多人报考,只收五十名,比考状元都难。你侄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乡亲们都说你这个大伯别看在几千里之外,火亮照得远着呢!”

老伴挺高兴,好像买彩票得了头奖;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直骂,好经全让歪嘴和尚念坏了。

那乡党看我听到他的话直皱眉头,就把双手一扎,对我不无指责地说:“你听到这话好像还不满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这些人,眼馋得都流口水哩。你侄子摊上了你们这样的好大妈、好大伯,处处都能得到照顾,真是烧了高香啦!”

我听得心烦,说有事,到书房看书去了。这就是我的脾气,也不管别人能不能下来台。老伴一直批评我,说我这脾气太容易得罪人。我学不会八面玲珑。后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不好,却总改不了。

我来到书房,心乱如麻,怎么也稳定不了情绪,看不下去书,心情全叫侄儿当公务员的事给破坏了。

那还是两个多月前。半夜三更,我睡得正香,突然,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好像暴发了八级地震。我这个人神经衰弱,患有失眠症,睡着一次实在不容易。老伴整天为我的睡觉发愁,为了保证我的睡眠,总是夜里12点后拔掉电话插头。这天她却忘记拔掉了。

我站起身来,边摸电话边咕哝:“今天的觉算是交代了。”

我抓起电话一听,原来是侄儿打来的,不由得心中一紧。他是知道我睡觉这毛病的,如果没有特别重大的事,夜里12点以后,就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压住心惊,忙问:“家里发生什么事啦?”

自从我弟弟不幸去世后,侄儿的家就成了我的一大心病。他家这一大摊子事,我不管让谁管去。

侄儿听到我的问话,连好都没有问,就十分急切地说:“大伯,我有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也十分急切地说:“什么事?你说吧。”

侄儿好似机关枪连发一样,一口气不喘地说:“大伯,你老人家无论如何,千方百计。哪怕钻窟窿打洞也好,求爷爷告奶奶也好,花钱求人也好,你老人家在三天之内,给我搞一张党票寄来。”

一听这不伦不类的话,我紧张的心倒放松了,立马气就不打一处来,不高兴地问:“什么党的党票?”

侄儿在电话里“嗨”了一声。我能想象到他还要猛然一挥手,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和表情。他接着干笑了两声,大概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不当,于是语调变了,但还是信口开河地说:“大伯,我是要共产党的党票。大伯,你别看老百姓骂贪官污吏凶得很,共产党的牌子有时候还真离不了呢。”

什么话!明目张胆地污蔑党。现在小青年的嘴就是没有个站岗的,想到啥说啥,要是过去,还不批他一个反革命!

我不愿意跟他浪费时间,但是,却想知道他要党票干什么,于是就耐着性子问:“你要党票有啥用?”

侄子说:“现在县里招考公务员,必须是党员和大专学历的人才能报名。我有大专文凭,现在就差党票了。大伯,你的熟人多,关系硬,你只要动动嘴,没有办不成的事。大伯,这张党票可是关系着我的前途和命运啊!你老人家一定要给我当个事办啊!我父亲不在人世间了,你可是我的唯一靠山啊!这也是我父亲的在天之灵求你呀!”

听到这小子把我弟弟都抬出来了,好似我不顾及一奶同胞的情义,对他不管不问了一样。我气得说不出话了,嘴打哆嗦,手打哆嗦,一下跌坐在床上,把电话机从床头柜上拉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八瓣五。但是,听筒里还响着侄儿声嘶力竭地叫喊:“大伯啊!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你老人家拉侄儿一把啊!”

我站起来,一脚踢过去,电话机粉身碎骨了,侄儿的叫喊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顿时死寂般的沉静。

我的后背冰凉,衬衣让冷汗浸透了……

如今,侄儿居然考上了公务员,真让我不知说啥好。

社会风气败坏到如此地步,令人痛心疾首啊!要不是老伴极力阻拦,我早就给有关部门反映这件事,来个大义灭亲了!

由此看来,我只顾及亲情,不以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为重,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侄儿到底是怎么考上公务员的,我是一点不知道,乡亲们却认为是我帮助的结果,叫我怎么解释?我这个以“爬格子”为生的末流作家和编辑,也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事已至此,管他去!儿大不由爷,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就让他自食其果、自负其责吧。

一年后,侄儿带着一辆桑塔纳2000,风风光光地驱车数千里,从老家来看望我和他大妈。后来我才悟出其中的真正原因,他主要是来向他的老师和同学炫耀自己的。

他再不是寄人篱下的穷学生了,老伴看到侄儿“飞黄腾达”了,乐得合不上嘴。她觉得她在侄儿身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要的就是侄儿的这种感觉。

我老母亲去世时,我和老伴带着大儿子奔丧,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老伴看侄儿聪明伶俐,而弟弟忙着做药材生意,没有时间过问侄儿。她恐怕侄儿的学业荒废了,要帮助弟弟一把,决定把侄儿带到我们城里上高中,希望侄儿能考上大学,有点远大的前途。老伴有这种情意,我这当大伯的是求之不得的。

侄儿来我们这里上学不久,没想到弟弟遭到了厄运。

弟弟比我机灵,比我能说会道。后来学医,分到县药材公司上班,娶了个农村媳妇,生下两男一女。他不安于现状,一心想多挣钱。其实,在没有钱的时候,他的想法是没有错的。后来,他辞去公职,做药材生意,积攒了一些钱,但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贩运来四大汽车药材,准备赚一笔大钱。哪里想到这四大汽车药材,竟然全是假货,被有关部门作为典型案例,不但把药材放在县城的大广场上,浇了汽油,付之一炬,而且还把弟弟关进拘留所,要依法治罪。多亏弟弟是买他人的假货,也是一个受害者,关了几个月,才放了出来。

弟弟元气大伤,无本钱东山再起了,就找我来谋求发展。老伴很讲手足之情,几乎拿出所有的积蓄,帮助弟弟办起一个公司。弟弟在我们的帮助下,经营得还不错,不到一年就基本上还清了欠款。没想到他在上楼安装广告牌时,不小心从三楼摔下来。弟弟在我们这里出的事,我们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帮助侄儿呢?尤其是老伴,总觉得对不起弟弟。她总说:“以往安装广告牌我一直是跟随上楼的,如果那天不是因为头疼,也跟随上楼,有我提醒着,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因此,她对侄儿的感情超过了儿子。

弟弟撒手归西,留下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不能不说是个难事。侄儿要照顾老母幼弟弱妹,再无心思上学了。其实,他更牵挂对象。他在原籍上学时,与同班的一位女孩子好上了,弟弟在时,两人订了婚。弟弟出事后,我向亲家提出,如果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可以好说好散。亲家是个文化人,尊重两个孩子的感情,这门亲事坚决不变。弟弟的这座大山倒了,侄儿觉得孤苦伶仃,更想他的对象。有一次侄儿给对象打电话,当着他大妈的面,就问对象想他没有。老伴说侄儿怪可怜的,既然不想上学了,就让他回老家吧。我们给侄儿办了城镇户口,招了工,结了婚,又办了调动。他岳父把他安排在一家小工厂里。老伴直嫌不好,说对不起我弟弟。老伴是个心慈的人……

如今,侄儿坐着桑塔纳,风风光光地来看大妈,把老伴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她对我说:“不在家做饭了。侄儿喜欢吃涮羊肉,咱们到东来顺撮一顿。”

我不愿扫老伴的兴,也就点头答应了。不过对侄儿的党票和大专文凭之事,我嘴里不说,心里却一直生着气。当前党风的败坏,就败坏在我侄儿这些人的手里。这次非找机会教训教训他不可。

从外表看,侄儿比一年多前脸晒黑了,人也瘦了,特别是那双手的指关节变大了。指关节变大,这是经常握锹把干活留下的证明。

这次,我对侄儿很冷淡,懒得跟他说话。我对我认为无话可说的人,是“惜话如金”的。老伴说我是臭毛病,让我改,我也改不了。侄儿知道我的个性,也不敢跟我多接触,怕弄不好要挨一顿骂,总是讪讪地躲着我,与他大妈却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两天,老伴对我说:“你不要把侄儿当敌人看。他的大专文凭是通过自学考试拿到的。他入党也是走的正当渠道。他两年前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一年前被列为重点培训对象。他们的厂党支部考虑到侄儿报考公务员,只是提前半个月讨论了他的组织问题,一切手续都是符合党章要求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听了这话,我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不过,我对侄儿还是没有好脸色,侄儿对我也像老鼠怕猫一样,不与我打照面,只是在他要离开时,才到我的书房,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跟我告别。老伴怕我闹的侄儿下不来台,也跟上楼来,坐在一旁,大有随时随地向我炮轰的架势。我心想,这就是女人。我与侄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一会儿,在要告辞的时候他才说:“大伯,在我们的省城里,有没有你熟悉的作家朋友?”

我马上警惕起来,问:“干什么?”

侄儿笑笑,说:“不干什么。我是想,如果有,我就买本那位作家写的书,让他给签个名,留作留念。”

我说:“又想拿着那书招摇撞骗!”

老伴怕侄儿难堪,马上打圆场,并随口说出一位当代著名作家的名字,我的好朋友狄兄来。

狄兄和我虽然相隔两地,但经常聚会,性格脾气合得来,结下了深情厚谊。老伴把狄兄的名字说出来了,我想拦也拦不住了,心中暗暗埋怨老伴,真害怕我这个侄儿会给狄兄添些什么麻烦?后来我才知道,老伴不但说了狄兄的名字,连狄兄的名片也给了他。

侄儿坐上桑塔纳,屁股底下一冒烟走了。

老伴还告诉我说:“侄儿这一年多干得很不错。在乡里虽然是管组织的,他要求包了一个村,带领村民退耕还林,一年没坐几天办公室。你看孩子那双手,趼茧子上面结老趼子,都变形了。没有爹的孩子,有谁心疼?我看到都心酸得想掉泪。你是一点也不理解他的困难。我告诉你,侄儿苦干一年,得到了领导和群众的交口称赞,被评为市级优秀公务员和县级优秀党员。这孩子的工作能力和吃苦精神是不可多得的。”

从老伴的言谈话语里,好像我埋没了她的好侄儿一样。和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只得退避三舍,埋头看书,任凭她说去。

但是,侄儿还是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暗暗思索,真要抽空好好地管一管侄儿。

我到大连参加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见到了狄兄。还没有等我说话,他就伸出大拇哥,直夸我侄儿是个“好娃”。他说什么令贤侄懂礼貌,讲情义,能吃苦,知识面宽,办事能力强,为我有这样的“好娃”高兴。

狄兄是位才华横溢的人,不光小说写得是全国一流水平,而且广交朋友,为人特别厚道,有着两肋插刀急人危难的侠肝义胆。他那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一眨巴一个鬼主意。我怕他上我侄儿的当,受我侄儿的骗,告诫老兄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是凡人,你和我侄儿交往,要多长个心眼。我是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出现了我侄儿对不住你的事,我可是概不负责。”

狄兄用食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别危言耸听。你呀,是把真金当黄铜啦。我和你侄儿之间的交往,不要你操心,我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了,眼里有的是‘水’。就针对你刚才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还非得好好帮助帮助你那贵贤侄一把不可。”

我说:“帮助不帮助我侄儿,那是你们的事。你想以此来骗我的酒喝,那可是没有门的。”

狄兄不由分说,伸手夺过我带去的酒瓶子,说:“你找我行贿赂的酒,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

狄兄是性情中人,我们投的就是这脾气。

从大连开会回来,我真怕侄儿把我那狄兄给糊弄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不好看,我就给狄兄打电话。我的话刚说出口,狄兄就不容分说地抢过我的话头,说:“你别催促了,我会把你侄儿的事办好的。”

我在电话里大嚷道:“老兄,我可从来没有求你为我侄儿办过事呀。”

狄兄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静等好消息吧”,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一段时间,编辑部派我到侄儿所在的省城组稿,没有想到,下了飞机,是侄儿带车来接我。他抢先说:“是狄伯让我来接你老人家的。”

侄儿风驰电掣地把我拉到一座四星级宾馆,我问:“咋把我拉到这地方来了?”

侄儿说:“这是狄伯安排的。”

进到宾馆的总统套间,狄兄和另外两位朋友站起相迎,大伙握手寒暄。狄兄指着年轻的朋友介绍说:“这是章老弟,省长大人的秘书,前程无限,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狄兄回头指着年长的对我说:“这位更了不得,民营企业家赵老兄,家里穷得除了钱一无所有啦。”他又指着我说:“我刚才对二位都说了,他就是名震中国的大作家、大编辑,亲手培养出数十名当代大作家。这老弟跺跺脚,中国文坛就要颤几颤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