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回府,已是子时。京城的除夕夜通火明亮,烟花喧天,路上行人来往欢笑,一派盛世繁华之景象。我换下吉袍卸了妆,又侍奉十四喝醒酒汤。他倒并未大醉,只是微醺,沾着酒气抱我,笑道:“咱们就寝吧。”我扭了扭身子,道:“你先睡,我还要给阿醒做生日蛋糕呢。”十四脸上一沉,道:“大半夜的,还做什么蛋糕?”
我转身替他解开脖颈下的锦扣,褪掉外衫,笑道:“你且歇去,今儿我守岁。”十四像小孩子一般倔犟道:“我陪你守岁。”我拉着他往榻上走,道:“你应酬一天,又喝了酒,该累极了,睡吧,明儿大早上还得去宫里拜年呢。”十四坐在榻上,而我立在他身前,他双臂揽住我的腰,抬头道:“那你做完蛋糕,得叫我起来吃。”我点点头,道:“好。”
阿醒在宫里嚷着要吃蛋糕,真一回府,早就撑不住睡了。
我独自在小厨房里蒸了两笼蛋糕,让老李子煨在灶里,并未叫谁起来吃,只偷偷在十四身边躺下。他却突然惊醒,慵懒道:“怎么不叫我?”夜里甚寒,我从厨房一路走进寝屋,身子都凉透了,他用热乎乎的臂膀将我抱住,把我的脚丫子夹在腿间取暖。
因是过年,屋里屋外的灯要一直燃到天亮,帷幕垂帘,映得帐中晕黄馨暖。我道:“阿醒早睡了,蛋糕留着给她做早膳罢。”十四笑道:“小丫头指使你倒厉害,自己竟睡了。”我窝在十四胸前,他捂住我冰冷的手,道:“散宴时,你跟十三哥在宫街上说什么?”
我的眼皮重得撑不开了,睡意袭来,并未仔细听十四的话,随口道:“他说他没吃过生日蛋糕,改日想尝尝。”十四不依不饶,问:“你怎么回答?”我阖上双眼,道:“我就说可以啊...有空请他到府上来吃。”十四脸色不大好看,如果我睁开眼瞧一瞧的话。但我实在太累,头一沾枕头,几乎不到两分钟,就沉沉睡着了。
翌日照例起了大早,拿了蛋糕给大的小的捱肚子,便急匆匆赶往宫里请安。德妃备了早膳,正好康熙也宿在永和宫,一家老小竟难得吃了顿安静的家宴。膳毕,康熙领着四爷和十四去了,我请了安,又在永和宫陪德妃用了晚膳,傍晚时候才带着孩子们回府。
完颜府遣了人来问我们何时回去,我把父母兄弟全忘了,许久未曾回过完颜府,亦拿不定主意,便道:“十四爷事儿多,等他做决定。”传话的嬷嬷才去了,十四便从屋外进来,笑道:“我在廊房上撞见完颜府的嬷嬷,说阿玛请咱们进府小住,你想不想去?”
我道:“你拿主意就是。”
十四蔚然一笑,道:“真是世道变了,你可比以前听话得多。”我横他,道:“听话还不好吗?”十四想了想,道:“我倒希望你还同从前一样,事事都能自己拿主意。”又怕我不高兴,笑道:“阿玛既遣了人来请,咱们总得给面子,再说那里是你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许能想起点什么。”我颔首笑道:“都听你的。”
听他的总不会错。
完颜府亦如平常,但对我来说,却十分陌生。阿玛额娘率一家老小候在门口相迎,阿醒一下马车就滚进额娘怀里,弘明则嘟囔着要外公抱,欢天喜地也不过如此罢。小海在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两个外甥也跪到我面前请安,奶声奶气喊姑妈。我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红包赏了,方跟着十四进府。阿玛最替我想,怕我人多不自在,就命小海带我去以前的闺房歇脚,孩子也不用我看管,他亲自带着玩去了。
昨晚半夜落了一阵雪粒子,早上起床,眼到之处皆白茫茫一片。我的院子却被清理得很干净,可见是清早命人拾掇的。小海废话多,与我又亲厚,嘀嘀咕咕说了一路,又领着我在书房寝屋厨房逛来逛去,说着幼时的事。他指着一棵西府海棠,道:“还记得那树么?左边本来有一截树丫子,因你总爱往上爬,阿玛三令五申,你不听,四五岁的时候从上头摔下来,可把脑子摔坏了,好长一段时间连我都不认识,阿玛生了大气,叫人把那截树丫子给砍了!”又“这儿是大厅、那儿是厨房,前头是池子,后面是寝屋”...如此如此的介绍,他啰哩吧嗦,我忍不住道:“我上回来的时候,你都介绍过了。”
小海倒理直气壮,道:“你现在脑子不好,我怕你又忘了嘛。”
近了一处池子,十四望着水面,道:“知道里头的鱼叫什么名吗?”我鄙视道:“真幼稚,鱼的使命就是熏鱼、腊鱼、鱼肉汤,谁这么无聊取名字?”
引得十四、小海齐齐一斜眼,道:“你!”
小海道:“黄的叫小黄豆,红的叫小红豆。”我恍然大悟,觉得有点意思,笑道:“黑的就是小黑豆。”十四、小海又是齐齐道:“错!”
两人啥时候心有灵犀了?
我问:“那叫什么?”小海拾了颗石子,往水里一扔,惊起鱼群乱窜,他道:“叫黑玛丽。”十四含笑道:“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你想得出来。”我不及多想,道:“哪里奇怪啊,黑玛丽是意大利的一种淡水热带鱼的名字,又不是我创的...”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越来越不对劲。十四早已习惯我的胡言乱语、奇思妙想,淡然道:“意大利我听着总归是西洋朝廷,只是这热带鱼是什么意思?”
我绞着脑袋想了又想,终是一无所获,只得道:“我不记得了。”
在阿玛的大院里用完膳,依旧回小院安寝。屋子久未有人居住,虽然日日清理,但免不得有一丝霉腐之味。额娘拿来苏合香,舀了两勺放入瓜皮绿缕空瓷熏炉里,用火折子点燃了,复又盖好,不时便有一缕一缕的香雾从花纹样细缝中冉冉而出。
十四坐在外头炕间看书,他年纪越长,便越爱看书,常有小太监背着几本他常看的书册跟随左右,无论在哪儿,只要闲得无事了,他就翻书消磨时辰。额娘望了望外头,方轻轻拢下帘子,拉着我坐到榻上,柔声问:“还有没有哪儿疼的?”我笑道:“没有,最近连感冒都没有,身子好得很。”额娘沉下脸道:“好什么好,连额娘都不记得了,还说好。”又牵住我的手,满脸哀戚道:“额娘就是担心你,万一这头上的伤有什么后遗症...”
我打断道:“一大帮子御医瞧着了,您放心,就算真有后遗症也能治好,更何况,眼下还没得呢...”额娘拍了拍我的手,嘘声道:“心里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这事儿呀,总是说什么来什么...”语毕,转过脸抹了一把泪,又扬眉笑道:“好了,夜已深了,额娘不打搅你了,你好好歇着,若有哪儿不舒服,千万别嫌麻烦,立时让丫头去大院告诉我。”
我起身送她出门,笑道:“知道的,十四会守着我。”
等额娘走了,十四才丢开书,换了寝衣。屋中熄了大灯,只剩两盏豆油灯。十四躺在我身侧,笑道:“你以前睡觉不点灯的,不然睡不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却要点着灯才能睡着。”我翻过身子,与他面对面,道:“错了!”十四疑惑的看着我,道:“什么?”我麻利爬起,光着脚踩在毛毯上,吹了两盏灯,道:“有灯没灯我都能睡。”
阿玛怕我冷,特地挂了壁毯,灯一灭,屋里真是黑的吓人,一点儿光线都没有。四周黑寂,我摸着黑爬上床,溜进十四怀里。
十四嗤笑道:“我随口一句,你还较真了是不是?”
我道:“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小时候不点灯睡觉的感觉。”
舟车劳顿,来往奔波,十四很快就睡着了。我在黑暗里望着他,窗外刮起了北风,簌簌雪声在暗夜里听得清明。时间好像停住了,夜色变得悠远而绵长。我恍恍惚惚,似乎想起点什么,可脑子一转,却又忘得干净。正是神思滞纳,灵台深处忽而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那是十四的声音,他道:“我想娶的人不是你。”他还说:“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就像蒙太奇电影回放,画面像切片一样,一路倒回去。穿越到大清,女扮男装去首善书院玩,我的酱肘子砸在十四头上,然后是选秀,生病,赐婚,成亲,到归宁。是的,归宁那日也是睡在这张榻上,他不与我同房,在黑暗里对我说:“我不喜欢你。”
我僵直了身子,好似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全部坠落,世界变成了无底黑洞,有一股力量,不断的将我吞噬,无论我怎样挣扎,都不可抵抗。我的心寒冰似铁,一脚踹在十四身上,道:“说,那小三儿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