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初春,窗户开了一条缝,廊下摆放了数株梅树,嫣红的花骨峭立枝头,幽风轻轻一拂,绯瓣飘落,溢出馥郁而醉人的暗香。十四站在玻璃窗前,外头阳光热烈,花白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使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清透醇厚,道:“在那之前,我心里就有你了。”他含笑定定凝视我,瞧得我满脸羞赧,假意低头弄梅,不敢看他。
十四见我神色如十六岁的少女,心念一动,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当年的少年,情不自禁慢慢跨步到踏板上,往我手中的梅枝中拧了一朵半开的花苞,又轻又柔的压在我的鬓角。男人浓烈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里,吹起耳边的几缕碎发,起起落落,在颊边荡漾,像挠痒痒似的,叫人欲罢不能。我知道要发生点什么,浑身颤栗,就像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可明明昨儿晚上,我还与此人同床共寝。过了一会,唇边暖暖的,我知道是他在吻我,我慌乱的闭上眼,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我才睡了午觉,本就只穿了件薄透的寝衣,翻来滚去,已是衣衫半褪。他毫不着力便剥开了我的兜衣,我忍不住轻吟,犹如刚出生的小猫。
我突然明白,在最开始,肯定是我先喜欢十四。
因为,任何女人都会喜欢十四。
我们是那么契合,他知道我所有的敏感,亦知道如何取悦我,让我在起起落落的沉沦中越陷越深,直到最后全然缴械投降,化作一滩树荫下的花泥。
我无力的趴在他胸前,与他悄声细语,道:“说说看,你那小三儿到底是谁?如今在哪儿?我保证不生气。”十四半裸着上身,双臂枕在脑后,撇嘴道:“爷不信。”我一口咬在他胸口,他没个防备,痛得闷声一哼。我边撒娇边笑,道:“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我...”我作势还要咬,十四冷不丁诡笑道:“你咬啊,爷倒想瞧瞧咱们谁咬谁厉害!”
说着,脚丫子不老实,在被窝里直往我腿上蹭。
我只披了件薄透的寝衣,连扣子都没系,里头未着寸缕,被他一挑衅,不由浑身发热,他不怀好意的睨着我,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原本打算是睡了午觉再起床用晚膳,结果...被十四一番折腾,耽误了大半时辰,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实在没力气与他纠缠,便拢了拢衣衫,坐起身朝外道:“玟秋,叫厨房备膳。”
玟秋听得动静,知道我们要起了,一面答应,一面给底下丫头们打眼色。丫头们都是聪慧伶俐,鱼贯而入,进屋伺候我与十四穿戴。晚膳只备了凉面,别看只是小小一碗凉面,费的功夫可不少。面是早上老李子亲手揉的面粉,做成面条煮熟后,用冷水沥干备用。再做配料,将煮熟的瘦牛肉、黄瓜、胡萝卜等切成细丝,把酱油、香醋、精盐、味精、香油和鸡汤一同放在碗内,调成凉拌汁。仅这些还不够,老李子怕我们吃着没意思,牟足了精神想法子讨个趣儿。他们把预备好的各类配菜通通摆上膳桌,从火腿、小黄瓜、蛋皮、青椒、豆芽到芝麻酱、辣子、酱油、醋、糖水、蒜汁等等,用小瓶子小罐子小碟子摆了几十样,我要吃什么味儿,他再临时给我现做。十四起先嫌天气冷,不肯吃凉面,后来闻见味儿,便忍不住了,与我一起吃了差不多两斤挂面。
吃饱喝足,我顺势躺在炕上歇气,想起当日随郁朱从甘肃回京,在路上不知吃了多少凉面,那厨子每到一处,都要买很多很多面条。每次落脚,厨子自己也会做很多面条,一回吃上三四天,吃到人想吐。我当做玩笑话说给十四听,又叹:“好些天没见郁朱了,过年也不见她来请安,前儿叫人去香园寻她,只说没空...”
我小心觎着十四神色,自去年郁朱跑进府说十四要拆了香园后,我一直病着养着,也没仔细再追究她后来的事。可每次遣人去香园问话,来回通传的太监总归是那句:“郁朱姑娘很忙,没得时辰来府里...”就没了下文。
我知道自己身份,不便在香园出入,再加上失忆,十四不放心我擅自出门,如此我竟再未见过郁朱。十四神色若定,隔着炕桌歪在我对面,淡然道:“你若想见她,我明儿遣人接她来。”就算接她来,十四也有法子让她什么都不敢说。我不知内情,见十四没说旁的,便放了心,道:“罢了,她一心要扩建香园,还要买几个妓女养着,我可不想耽误她生意。”又摸着肚皮左右烦躁,道:“好想出门逛逛,实在无趣...”
十四笑道:“爷让伶人在戏园子给你唱戏解闷好不好?”
我闲着也是闲着,便道:“那你陪我看。”十四道:“好。”说完,便喊张芳芳进屋,叮嘱了一番,张芳芳往下通传不提。
十四贝勒府有一座专门看戏的院子,伶人也都是府上自己豢养的。唱的是昆曲、京剧、梆子戏...情节虽迂腐老套,但细细听来,女伶的唱词、音调、身段都是上等的,午后歇憩时随意听着,倒也不失雅兴。底下奴才们更是高兴,侍奉左右,亦能跟着主子看戏。
今儿唱的昆曲《牡丹亭》,演杜丽娘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姿柔软,一腔一调极有韵味,慢慢的,连我都听入了神。(主要是我实在没什么事情可以消磨时辰...)唱到抹黑时候才散了戏,我道了声“赏”,便自有奴才取了铜子丢给伶人。演杜丽娘的小姑娘下台到我跟前谢恩,细枝柳腰,脸上透着稚嫩之色,偏一双凤眼朝十四波光流转。
我瞧着不动声色,打发她下去。
回到屋中,厨房又来问晚点心吃什么,我肚子还饱得很,便不想用膳,道:“煮一锅白菜饺子,配一碟酱油便可。”十四素来是我吃什么他吃什么,从不计较,换了身衣,照例往书房翻阅。一时有奴才禀告,说十爷府送来一张帖子,请十四过目。
十四翻开看了看,又随手丢在旁边。我好奇道:“什么事?”十四回:“十哥的侧福晋生了个儿子,请我明儿去府上吃酒。”我连连嚷道:“我要去,我也要去!”憋在家里,实在受不了啦。十四道:“你身子才好些,吃药也不方便。”
我可怜巴巴带着哭腔道:“哎呦,一顿不吃没关系,我要去凑热闹!我要闷死了!”我的记忆回到了十五六岁,心智也跟着回到了那个年纪,坐也坐不住,不是乏困想睡觉,就是想出门乱跑。十四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好吧,让玟秋早上煮好药带着,虽然出门,但药不能断了。”我心情甚好,笑道:“OK,都听你的。”十四翻了翻眼皮,道:“是爷都听你的,你要是都听爷的,爷保管天下太平。”
我讨好的朝他笑笑,转身进屋挑明儿穿的衣服。
十爷的生母是温僖贵妃,外公是康熙早年四大顾命大臣遏必隆,他是除了废太子外,身份最高贵的皇子。他的府邸绵延千里,亭台楼阁飞檐翘壁,若无人领路,连我都会迷失。十爷性子开明,有他之处,必有朗朗笑声。十四与十爷、九爷、八爷、五爷、四爷、十三爷、十五爷还有几个侍卫大臣在前院说笑,我被丫头领着往后院深处。其她福晋们也都来了,正是其乐融融,见我进屋,便纷纷起身相互行礼道安。孩子虽不是十福晋生的,但依旧要喊十福晋做额娘,且由十福晋教养。嬷嬷抱着小王子进屋,十福晋接过稚儿,在怀里柔声哄着,还递与其她妯娌逗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我坐了好一会,外头便响起了琴瑟锣鼓之声,除了八福晋怀着身子不便挪动,其她几位都嚷着要去外头看戏。十福晋依旧让嬷嬷抱回孩子,方笑道:“在外头请的戏班子,不似家里养的,倒也有点看头。”说罢,便携着一众人等出去。我随在后头,被玟秋悄悄拉住,她低声道:“主子,奴婢将药热好了,请您去茶房喝。”我此时只想和人玩去,便道:“我不想喝,你倒了罢...不要叫爷知道...”玟秋为难,哀求道:“主子...”
正说着话,有穿鹅黄小棉袄的女子立在门槛边,笑道:“福晋她们都去了,十四福晋怎么还在这儿?”我抬眼一看,胸口咯噔一响,疑惑道:“爱莲?你是爱莲?你没有死?!”女子怔忡片刻,神思恍惚道:“传闻说十四福晋恢复了一半的记忆,果真没错。”又笑道:“福晋您记错了罢,我不是什么爱莲,我的名字叫年小婉,是四爷的侧福晋。”
她莺莺细说,我却觉头昏脑涨,本能的排斥她,心里很不舒服。
玟秋不知内情,亦道:“主子,您认错人了,年侧福晋和爱莲是长得很像,但她并不是爱莲。”我也想相信玟秋的话,可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叫喧,道:“她就是爱莲,没错,她就是爱莲...”我思绪混乱,只觉她推我下楼之事就在昨日,便斥道:“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为何要推我下楼?”爱莲一步一步走近我,唇边似笑非笑,道:“福晋认错人了,我是年小婉,并不是什么爱莲。”又反而问:“我倒想知道,爱莲是谁,总听人说我长得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