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十指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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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指春风(关月)

楔子

快正午了。

借着灿烂的阳光推测出大概的时间,布衣朴素的妇人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在熬好的汤中撒上少许盐,用木勺盛入粗糙的海碗。

“你爹快回来了。”

寻常人家的温馨家常话,从妇人口中吐出,找不到欣喜,只有惊惧。

破败的木窗下,一个小女孩穿着一眼就可看出是由大人的旧衣改成的不合体的衫裙,手中的针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劣质绸布上行走,对妇人的话语恍若未闻,只有微不可察的抽搐的嘴角显示出她已将这话听进去了。

并且明白娘亲未出口的惶恐。

她闷不吭声地将针飞舞成银光,在大红绸布上绘出色泽鲜艳夺目的比翼鸟。一旁,憔悴的妇人吃力地用左手将汤端上饭桌,看见她快要完工的帕子,忧虑轻语:“总绣这种东西,会……”

绣积丝而成,苟缺一丝,通幅即为之减色,均较他艺尤难,断无急之法。

她颤唇,望住正反其道而行的女儿,眼中泛起浓浓忧色。成打地绣着这样粗俗不堪的绸帕,只会毁了女儿原本惊人的刺绣天赋。

用力地推门声截住她的话,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带着酒气扑进门来,趔趄的脚步踢倒破木椅,冲到饭桌旁:“绣完了吗?老子不是告诉你回来就有人取货了?你睡死了啊?”随手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扔过去。

“别……”妇人怯怯的细声被凶狠的眼光瞪回,女孩头也不抬,稚嫩的童音夹着浓浓的疲惫:“碗要钱的。”只差两片荷叶了,他提前了二刻钟回来,想必又是输光了。

男子顿住手,看着手中的粗陶碗,“砰”的一声放下,恶狠狠的耳光扇上清瘦的脸颊,“你敢顶嘴?事情没做完还敢跟你老子犟嘴,活腻了啊?今天不许吃饭,听见了没?真是越来越没用了,绣得越来越慢。”蒲扇般的大手顺势拧上没几两肉的大腿,在青青紫紫的淤块上再加一层紫黑,尚不解气,又下了禁食令,瞪住骇白了脸的妇人怒喝:“饭煮好了吗?想饿死我呀?”

一天十块常人要不眠不休绣上三天的帕子的速度算慢吗?

女孩麻木了知觉,灵巧的针修补着因他那一掌而刺偏地方的图案,趁男人出完气转身坐上饭桌的那一瞬,绣架交到右手,左手中指迅速往衣摆一抹,拭去血珠,以免染脏了绣帕招来痛殴。他回过头时,她仍是原先那副姿势,手中的针似不曾停过。

手上的针孔,就像腿上的淤青一样,又多一个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飞针走线,热辣辣的脸颊麻痹上左眼,她眨了眨,努力使视线清晰一些。

事实上,她昨天及前天及更久以前许多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这样泡汤的。若不是娘亲为她偷留的剩饭,她早饿死了。

男人扒进第一口饭,用筷子指着她,含糊不清的语气满是乖戾:“要是老子吃完饭你还没绣好,我就打折你的腿。”

妇人微微畏缩,左手下意识地抚上无力的右手,这熟悉的话语,她听过无数次,只是,当时的对象是她,威胁的“施暴目标”是手非腿,终于有一日,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打断了她的手。

她常想,如果这男人曾对此事表示过后悔的话,他也只不过是后悔毁了一棵摇钱树。而他的悔意,在发现女儿一样可以绣出帕子卖钱,而且速度远远快过她时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他怪她刺绣速度太慢,害他卖不了多少银子,却不知当她知道他将她精心绣成的《络纬鸣秋》只卖了十两银子时的震惊与心碎。

那一刻起,她决意永远不会告诉他,她被赞为“精巧疑鬼工”的绣作在京师价高一时,尺幅千金难求。她也不会告诉他,身为宫廷所设的文绣院的院主,只要她肯,她完全可以开宗立派,开班授徒,日进斗金。

不是怕他会借此获利,只为心死。

刺绣必当志专神定,心无物扰,闲静从容,这一切,在她发现自己嫁的是怎样一个男人的同时全都变成了奢求。

她再绣不出出色的作品,顺了他的意,绣着他从歌坊瓦窑招揽来的生意,诸如鸳鸯鸟、并蒂莲乃至绣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画由她的手绣成风流扣时,她的心也渐渐麻木,再回不了当日红粉芳颜、十指春风。

她认了命,只为出嫁从夫,是这样的结果她也受了,却在今日,听到一样残酷的话语由他口中,对着她惟一的女儿说出。

她的骨血呵。

她望着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只剩悲哀,第一次质疑起自己选择的命运。

当年,抛下如日中天的刺绣一业,遵从爹爹生前为她订下的亲事,孤身嫁至洛阳,做对了吗?

隐姓埋名,是怕欲纳她为妾的瑞宗王爷的追骑。开始时,不告诉他,是不想他担心;而后,却是伤透心后的心灰意冷。一切过往,皆作前尘,她的“卢绣”,自《络纬鸣秋》后成为绝响。

信守旧盟,她不曾后悔过推却王孙公子的追逐,为他洗尽脂粉,布衣荆钗,于市井闹区,做村姑民妇。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赌成性,一日嫁了他为妻,他便终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听到她三年前已领教过的这句话。

而这次,他威吓的对象是他们的女儿。

若只是随口说说,他不会费事地将“手”改成“腿”,小小一个字,却让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断一双手,就断了他的财路吧?而“腿”,就算打断了,也并不妨碍到刺绣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惨痛,也关上愚蠢的仍余着一丝奢望的心门。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拉起最后一针,女孩低首咬断彩线,却无法松一口气。她太了解桌前这个男人的习性了,只要她还能绣,他就不会舍得让她闲太久,而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不停地绣下去。

她抬起眼,越过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的男人,不自觉的带了疑问的眼,觑向娘亲。

三年来,她一直一直地绣,日子就像线团一样找不到尽头。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气,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对上一双满载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眼波中交流着无奈与无助,再悄悄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茫然虚空。

作娘亲的无力地垂下眼帘,低语:“对不起——”

她的孩子呵,懦弱的她从未曾有办法保护到她一点点。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后世的《丝绣笔记》或《绣谱》,在说到刺绣名家时,都不约而同地写着这样的话:“卢眉娘,姑苏绣女,以女红行世,工巧无比。十指春风,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龄入主文绣院,而无一异议者……”

至道十一年,卢眉娘得到绣界至高荣誉后第十二个年头,曾经艺惊京都的女子以一条洗得发白的腰带自缢于深夜,年仅二十七岁。

第1章

卿别量挥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来为他们换过新茶的小厮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数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要季卿两家是自他们的爹的爹便开始合作的生意伙伴,他早亲手将季景威由狗洞塞出卿家大门,而不是听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绝地与他聒噪,同时糟蹋待客的上等龙井。

这家伙喝了加起来至少四壶水,居然一点解手的意思也没有,可见他是多么充分地发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于客座的季景威从洛阳城闻名天下的牡丹谈起,评论了近四十种名花及究竟哪个花种最适合用于制作胭脂;再由最著名的脂粉说及它们的制造者舒氏商行,接着数遍舒氏旗下经营的各类商号,尤其是其获利最厚的珠宝及衣饰;然后由专制女衣的织锦坊“千姿”说到女人。

多么健谈!

而季景威说起的这名女子正是他卿别量唯一的嫡亲妹子,艳名犹胜洛阳牡丹的天下绝色——卿 儿。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语气道:“听闻世妹的妆奁俱已备妥,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五礼也皆完毕,但不知何日启程?”

到底他什么时候才会讲到正题?

卿别量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选好吉日,定于下月初九开船。”

而他的宝贝妹子,就要成为别人的妻。

季景威又羡又妒地道:“也不知这冯子健是几世修来,可以娶到世妹这般天仙绝色。”

卿别量没好气道:“若非家父早年与人玩什么指腹为婚,怎会如今要将舍妹嫁到金陵那么远。”

真是捶胸顿足啊,呜——他乖巧的好妹妹。

话说回来,季景威或之前提起此事的那些男人们肉紧什么? 儿姿颜如何他们大多都是从家中女眷或丫环口中听来的吧,又早早地散布了已订亲的消息,痴心妄想的人该没那么多才是。

季景威叹息。

通常洛阳城内名门闺秀每半月会轮流设花筵邀请闺伴,几家德高望重的贵夫人甚而会邀遍全城闺秀。他与一帮意气相投的好友想方设法,躲在花厅之后偷窥,籍此品遍群芳。一来可饱眼福,二来到长辈为自己提亲时也知道哪家的小姐是娶不得的。

三年前他们见到了当时正好及笄,开始出席花筵的卿 儿。

当他知道这令他惊艳不已的倾城秀色名花有主时心痛得差点哭出来,从此再不参加所谓“帘后品花”的活动,与他一齐退出的有十三人之多。

余下的公子哥们则坚持不漏下任何一场有卿 儿出席的花筵,而且每场都从头看到尾。

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人家兄长发现。他振作精神,抛开对冯子健妒忌的情绪道:“闻得令妹有婢名容容,绣功冠绝,姿色仅逊乃主,卿兄可否容我一见。”终于说到正题哩。

卿别量毫不掩饰地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舍妹把这丫头当宝,宠得无法无天,谁的帐都不买,我也请不动她呢。”

他话中有话,既婉拒了季景威的要求,又暗示他容容在卿 儿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令他打消直接向他索要这美婢的念头。

季景威也是知话头醒话尾的机灵人,闻言笑道:“卿世妹温文知礼,调教出的丫环岂会不守上下尊卑,卿兄说笑了。若是卿兄有意藏花,小弟便不敢强求了。”

象征性地推托一句便够了吧?老叫他做这勾当,烦都烦死了。

于是卿别量哑然失笑道:“我要敢动这念头,舍妹必不饶我。季兄定欲一见,小弟也只好从命了。来人,请容姑娘到前厅来。”

半盏茶后,季景威如愿以偿地见到卿容容。

她身着一袭浅蓝长裙,原本过于素雅的颜色衬住雪肤朱唇,益显清丽。寸许宽的腰带勾勒出发育良好的饱满胸脯,纤瘦的腰身不盈一握,娉娉婷婷行至两人面前肃容行礼,静候吩咐。

季景威眼前一亮,不由赞道:“有婢如此,其主可知。容容姑娘,季某有礼了。

卿容容还以主仆之礼,面不改色而芳心微怒。此人口齿轻薄,当面品头论足又妄言小姐,十足无行之人。

季景威转向卿别量道:“小弟僭越,欲与容容姑娘私下一谈,望卿兄成全。”

卿别量未料他皮厚至此,无奈之下唯有应允。

厅中只剩两人时季景威欣然望向卿容容道:“此刻并无旁人,容容姑娘请坐。”

卿容容低声道:“小婢站着就是了,季公子有何吩咐?”

季景威不敢勉强,为博取她的好印象也只好陪站,道:“日前季某在内子手上见到一方绣帕,蓝绸白线,所绣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精致绝伦。内子言道此巾出自姑娘之手,季某方知‘第一绣师’当之无愧,故而冒昧求见。”

他不是第一个拿这话题当开场白的公子哥。

卿容容无趣地觑他一眼。她在卿府是专属卿 儿的丫环,只负责侍候卿 儿并为她裁制衣裳,常在闲时受托为富家小姐太太绣些绸帕,一如季夫人手上的那条帕子,费半个时辰,收黄金一两,端得是一本万利,且其门如市。陪小姐赴宴时她从头到尾都在接订单,尤其近半年来卿 儿出阁在即,她们唯恐她陪嫁了去再买不到虽非“价廉”却非常“物美”的绣品,更是拼命订货,甚至在她托辞要为小姐绣嫁衣而无暇接生意时自动降低要求,例如原作双双蝶舞的图样而今两只蝶儿都只单翅对人了——季夫人那条就是。那样偷工减料还有人抢着要——一开始就该那么做。

她当然不会解释什么,例行公事地谦虚道:“季公子过奖了,奴婢怎担得起。”

季景威发自内心地赞道:“容容姑娘太谦了,那样的绣功天下称冠绝不过分。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这是新问题。

卿容容眉蕴浅笑,恭谨地回道:“容容不曾从师,此绣法传自家母。”

季景威讶道:“原来是家学渊源,请问令堂如今在何方?”

卿容容静下玉容,淡淡道:“奴婢八岁进府,签死契,与生身父母断绝音信近十载,一无消息。”

傻瓜也知道问到不该问的了。

季景威暗暗叫糟,忙换个话题道:“姑娘是卿世妹的贴身侍婢吧?”

卿容容无奈地回应他的明知故问:“是。”

季景威柔声道:“卿世妹婚期已定,远行在即,却不知容容姑娘此后何去何从?”

卿容容柳眉轻颦,轻轻道:“这个,似乎不与公子相干呢。”

这些男人怎么了,闲得到处打听女儿家行踪这么无聊,真是!

季景威碰了个软钉子,干咳一声道:“在下失礼了,不过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关心姑娘的未来吧。”

信你才有鬼。

卿容容垂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翘起小嘴,暗忖姑娘哪轮到你多管闲事,同时应道:“是容容多心了,季公子请恕罪。小姐出阁,奴婢自然是陪嫁的了。”

季景威上前一步,欣赏着她精心结成的蝶翼辫,放低了音量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陪嫁的贴身女婢大抵会被收作‘房里人’?”

所谓“房里人”,又称作“通房丫头”,即侍妾,地位仅比侍婢略高一线,大不如妾室,与元配夫人更是天渊之别。

卿容容霞烧玉颊,低眉看牢自个儿的裙脚道:“季公子只是要问这个吗?”

季景威诚恳地道:“此去关山重重,迢迢千里,若姑娘对洛阳尚有留恋之意,季某愿替姑娘向卿伯父说情,将姑娘留下。”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卿容容愈发将螓首埋入衣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留在洛阳做什么呢?”

季景威见她娇羞不胜,更显妩媚清艳,温柔地道:“姑娘若不嫌弃季某不才,吾当虚侧位以待。”

卿容容飞快地抬首瞟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似是羞不可抑地问道:“请问季公子府上有几位夫人?”

据她所知,除了暗地里可能连季某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侍婢、侍妾,正式被其父母承认且以季×夫人身份出现的,除了“季老夫人”外,只有“季少夫人”一个。

季景威见她似有允意,大喜之下力持平静的道:“某去岁奉母命与刘家二小姐成婚。内子性情温顺贤良,每劝某纳一如夫人,绝非不肯容人之妒妇。”卿容容将双手负于背后,含羞答答的侧头斜觑,季景威像得到鼓励般继续道:“贱内至今未有所出,每言若新妇可令家母得偿抱孙之愿,愿以姐妹之礼相待,不分尊卑大小。”

啧,诱人的条件呵,当真是那季门刘氏开的吗?

房里人高过侍婢,妾高过房里人,如夫人高过妾,夫人高过如夫人。

她咋舌,连升****呢。

在她的沉默中,以为她不无允意的季景威再走进一步,与她近得差点贴住她耳朵的低声道:“若得姑娘相伴,季某从此不再纳第三人。”

嗯,再加以闺房专宠的承诺。

对着季景威期待的目光,卿容容退后一步,缓缓漾开满是羞涩的笑容,露出深深的梨涡,软语:“公子可否容奴婢三思?”

季景威稍感失望,但又不敢施加压力,唯有尽力表现体贴的一面:“适才听姑娘说,与父母分离已近十载了?”

她轻轻抿唇:“正是。”

接收到她斜递过来的柔柔眼波,季景威大晕其浪道:“要是姑娘想念父母,不妨告诉在下尊亲的名姓及旧址,在下定为姑娘寻回亲人。”

重又低下头的小丫头再一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翘起小嘴,嘴上则用充满感激的语气道:“怎好意思麻烦公子哩。嗯,奴婢出来了这么久,小姐定在找人了,奴婢先行告退。”

不等季景威反应过来,就这么退出客厅告辞了。

季景威想追上去,不料卿别量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口挡住道,问道:“季兄与容容聊了些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舍妹都来跟我讨人了。”

季景威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俏佳人转入花丛树影后,扼腕道:“只是受内人所托,向贵婢请教一些刺绣上的问题吧。”

卿别量薄唇一哂,瞄见他因未得到卿容容确切答覆而惋惜不已,闲闲道:“明天舍妹的送嫁席上,尊夫人不就可亲自询问容容了吗?”

季景威尴尬地陪笑,扮作恍然大悟道,“唉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明日叫内人再向容容姑娘讨教吧。”

他迅速想到可令妻子向卿容容讨取答案,并可向她作出可令这名动洛阳的巧手绣师安心允嫁的保证。

卿别量冷眼扫过正做白日梦的世交。要否知会季公子他至少是第卅位要将卿容容纳入府内的大爷呢?

他撇撇唇,决定善良地放他一马,让他多做一天美梦。

灿烂的阳光慷慨地照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幼嫩的草叶被光照出透明的翠绿,剔透可爱得像最美丽的翡翠。

草地上以六根双人环抱那么粗的树杆支起一个亭子,顶盖仍是由木板拼起的两块斜板交错着钉在一起,勉强的为坐在亭中的男子遮去阳光,若是下起雨来则一点用也没有。

此刻草地上正有两个人在比剑过招。年纪轻点的那个长了一张俊秀的脸孔,唇角似乎习惯性的向上弯,显得十分讨喜。手中的长剑则有气无力地乱刺一通,看起来毫无章法。年纪大的更不像话,一双眼似闭非闭,眼看就要打起瞌睡了,看得坐在亭中观战的男子摇头不已,若非他们脚下的草叶仍是自然地随风摇曳,没被他们大而且重的肥躯压弯,他早下场扁人了。

“叮”的一声,两支剑在比划了三刻钟的哑谜后终于相撞,剑尖荡开后较年轻的男子飞快地跳开,耍赖般嚷道:“不打哩。”

年长者望着手中长剑,被惊醒过来般地笑骂道:“风小子你除了这必胜的一招外还有什么新鲜的本事没有?”

他口中的风小子笑嘻嘻地飞步冲上小亭,提起唯一的茶壶,大嘴对上壶嘴,毫不客气地将茶饮得涓滴不剩,哂然道:“既然这已是必胜的一招,我又何须再创多而无用的新招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接着讨好地望向英俊潇洒的够格成为所有少女的“深闺梦里人”的男子,寻求支持道:“师父你说对吗?”

外表看上去大不了他几岁却给他喊得至少要老他十几二十岁的男子面对两双一样讨求“公道”的眼睛,失笑着摊开双手,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好看:“莫离你究竟有否过肯认错的时候?”

正在暗气第一千零一次抢水喝抢输风莫离的邵天贤占到上风,大喜道:“说得好,风小子前一回认错怕是他三岁尿裤子时的事呢。”

风莫离轻嗤道:“三岁大的娃儿会尿裤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错之有。原来天叔当年居然欺骗年幼无知又天真无邪的我为不需要的事情内疚。”不理因说不过他而瞪直眼吹起胡子的邵天贤,好看的俊脸换上“幽怨”的表情对准狄荆峦:“师父啊,莫离不依呵,你又帮天叔不帮人家。”

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得直喘气的邵天贤学着他嗔道:“莫离啊,天叔不依呵,你又把人家那份水喝光了。”

他的“娇嗔”不要说狄荆峦吃不消,连风莫离都吓了一跳道:“最多下次全让你喝吧,可否别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呢?”转头将袖子拉起向狄荆峦告状道:“师父你看,所有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

狄荆峦替他“验伤”后同意道:“阿天的‘娇声’的确比你的难以消受得多,哈!”说到最后,看到邵天贤不乐地揪起胡子的模样忍不住与徒弟相视而笑。

邵天贤气得翘起胡子,愤慨地跳出凉亭,边往向阴处的石屋走去边嚷道:“今天休息,不煮饭了。”

风莫离若无其事地道:“不煮便不煮吧,几顿不吃又不会饿死人。”接着呼哨一声,一个跟斗翻出凉亭,追上邵天贤求道:“不要这样吧,你要我怎样都行,快点煮饭吃,我早肚饿哩。”

邵天贤终于得到“最后的胜利”,得意洋洋地斜瞟他一眼道:“唱首小曲听听。”

风莫离无可无不可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清了清嗓子道:“你听好了。”

“咿——”

“呀——”

“啊——”

“哦——”

邵天贤皱起眉头奇道:“你唱的是什么?”

风莫离自信的道:“我在吊嗓子。如何,我的音量宏厚吧?”

邵天贤摇出不敢恭维的扑克脸,轻哼了一声道:“别吊了,唱吧。”

风莫离“媚眼”一瞟,做出个也不知他从哪看来的姿势,捏着兰花指,扯起喉咙拉长声“唱”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樽酒。”

声音如同破锣般难听,偏又其大无比。邵天贤大掩其耳道:“够了够了,你要吃什么我都煮给你吃,求求你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再唱歌了。”

风莫离先端起架子富贵不能淫地道:“我才不是这么好收买的。”在邵天贤翻脸前堆起贼笑道:“是你说的,我要吃冰糖肘子、辣子鸡丁、盐酥鸭、红烧狮子头、清蒸鲶鱼、糖醋排骨、醋溜白菜……就这样吧,不够再说。”

邵天贤不悦地道:“就这样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顿吃下来我明天就要出谷重新采购菜蔬?”

风莫离理所当然地应道:“就是知道我才将就着吃这些呀。”

邵天贤没好气地正想请风大少减免些菜色时,狄荆峦出现在石门前淡淡道:“阿天你就全做出来,算是我给你和莫离饯行吧。”邵天贤毫不惊讶地答应了走进里面的厨房后。风莫离却望向丰神俊朗的师父惊道:“什么?”确定了他不是开玩笑后变色道:“我不干,好好的师父为什么要撵我走?”接着换上谄媚的笑容道:“师父啊,你只是与莫离说笑的吧。”

狄荆峦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怜爱地看着自幼婴起便被自己收养且一手带大的好徒儿,柔声道:“凡我‘空山’门人,到一定时候都须下山入世修行,方能有所大成。只看你与阿天试招时那样索然无味便知如今你的练功已至瓶颈,一直这样下去武功不进反退,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风莫离无法反驳他的话,近来他与邵天贤或师父过招确实都提不起劲来,强辩道:“那只是我偷懒吧。下山又有什么用?难道拎着剑到处找人打架就可进步?”

狄荆峦耐心道:“谁教你四处与人挑衅闹事了。****博见,洞明世事,是谓‘修心’,山水怡情,词赋助兴,是谓‘修性’,济危扶贫锄恶除奸,是谓‘修身’,这些事困在这个小谷里是没法做到的,明白吗?”

风莫离搔头道:“不明白,如果在武道上要有进步好像就该去找架打,增加实战经验。可是师父不是说本门心法最重‘修心’吗?我只要一天到晚对牢天花板想着不就可以了?”

狄荆峦无奈道:“莫离钻牛角尖了。且问你目前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武学大道理了?别忘了你每天都闲得除了吃饭睡觉就什么事都不做。总之你少废话,给我乖乖滚到江湖上去混个三年五载再说。”

风莫离没想到耐性最好的师父今次这么快便失去耐心,愕然道:“不要这么狠心好吗?让我出去一年半载就回来吧。”

狄荆峦嘴角泄出一丝笑意,悠然道:“到时再说吧。”

风莫离大感不妥,抗议道:“不要应得这么含糊。还有,你应否给我一些时间准备一下再赶我走呢?现在外面那么热,过了夏季再走吧。”

狄荆峦失声道:“什么,那你岂非要赖上两三个月?!”见爱徒露出企盼的目光,心软道:“让你再呆三天吧,之后再没商量余地了。”

风莫离感到他心意的坚决,让步道:“三天便三天。天叔留下照顾师父,我在外面哪里都可弄到吃的。”

狄荆峦不信地道:“你知道怎么买东西吗?又或在山间时你懂得如何把带着毛的飞禽走兽弄成曾经吃过的肉吗?

风莫离露出大受污辱的神情,同时以与乃师同等怀疑的语气道:“师父没有天叔可以活得下去吗?”

夏日炎炎正好眠。

卿容容惬意地将雪白小巧的赤脚浸入清凉的溪水中,蜷卧于溪畔光滑的大石上,任身后巨石投落的阴影为她遮去烈日,决定在这片宝地耗去炽热的下午。反正自家主子素来宽厚,她们做丫头的自然乐得放牛吃草,各自寻欢去也。

她放软身子,不一会便鼻息沉沉。

半睡半醒间,她隐隐觉得有丝异样,柳眉轻皱,眼皮却被睡意紧紧黏住,意味不明地咕哝一声,皱皱可爱的小鼻子,继续向睡魔投降。

真的有点不对劲。暖暖的风扫过素颊,不是烈阳下让人透不过气的热风,也不是这峡谷中应有的凉风,呃,反而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味道——她用尽全力,撑起眼皮,看见的不是预期的蓝天白日,而是张在她眼前放大而辨不清容貌的面孔。

在做梦。她笃定地想,千斤重的眼睑再次得偿心愿,盖住迷朦的睡眼。天大地大,睡觉皇帝大。

暖风契而不舍地呵上额头,鼻子樱唇,她烦不胜烦,忿然瞪大眼,困顿的感觉在望入一双笑谑的黑眸时化为乌有。

这张脸——是真的,这是闪入原本被周公占据大脑的第一个思绪。“它”是张男人的脸,第二个念头;而坚持将脸保持着与她的仅有半寸间距的男子十分无礼——这是第三个想法。

“嗯——”她试着启口,在樱唇危危险险的保持住与登徒子毫厘之隔时放弃用言语示意他退开的打算。黑白分明的杏眼紧紧地睁大,生怕对方欺前一分,退无可退的她便清白不保。她甚至不能有什么动作,一个摇头都可能碰到对方的脸。

风莫离眼中多注入三分笑意,将自己当作不相干的旁观者等待可爱的少女下一步反应。这丫头大概不晓得她的睡态有多惹人发噱:风吹过来,皱皱鼻子,光线太刺眼,皱皱鼻子再眯紧眼,一只蝴蝶在她面前飞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则又皱鼻子又眯眼,最后忍无可忍地挥挥手。

这位小姑娘的娱乐性绝对赢过吊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的老人家。

他按兵不动,看着她俏丽的小脸如临大敌地绷成铁板。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当卿容容将纤手覆上粉面而后向一旁翻出逃出生天后得意地想道,并且将身子退到与风莫离有三尺远的地方。

风莫离懒懒地在她躺过的地方盘膝而坐,举起勾在手中的战利品给她看。

那是双淡绿色的纱布鞋,鞋面上以精致的绣工纹上一对色泽淡雅的彩蝶,在他手上轻晃,浑似振翅欲飞。

一双漂亮的夏鞋。

最重要的,鞋子是她的。

卿容容知趣地吞下冲到唇边的嗔骂,忍辱负重地道:“公子可否将绣鞋还我?”

登徒子!

风莫离长臂一伸,在她险些捞到鞋子时又缩了回去,滴溜一转,打量起鞋面上的花案,奇道:“这双鞋子上没绣名字呀,姑娘如何证明它是你的?”

无赖!

做鞋子很麻烦。

卿容容怨忿地瞅向不知自保而落入敌手的爱鞋,意图与他讲理:“有谁会闲到在鞋上绣名字?”

不讲理的坏人心平气和地接招:“故而。它可能是别家小姐之物。”

小人!

这双鞋子是端午节时上脚的,她才穿第二回。

卿容容怒目相对,冷冷道:“公子身上这套衣裳哪来的?昨日我才见我家少爷穿过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聪明的小丫头。风莫离饶有兴味地摇着手上的“人质”,颔首:“嗯,我昨天穿的正是这身,难为你记得住。”

恶棍!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卿容容跳起身,小巧的莲足妄想跺出震聋发聩的巨响,可惜除了小脚跺得生疼外一无效果,更惨的是由于用力不均,一脚踏上青苔后失去平衡,向前滑倒。

在犹疑着是摔进溪里或石上换一身湿淋淋加青紫淤块与“砸”到狂徒身上既避免受伤又可压得了哀哀叫之间,她当机立断,娇躯挟地心引力引起的加速度而产生的附加重量一起画出抛物线落入风莫离准备好的臂弯中,当下叫这无赖软玉温香满怀。

失策!

她被风莫离环在怀中,动弹不得,一边拿小脚踩住他的大脚,一边试图挣开他有力的双臂,同时还心分三用地尽力不让他碰到自己,不过统统无效。

累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后,她静下来,狠狠盯住风莫离的胸膛道:“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再不放手,奴家除了嫁给公子外别无他路了,或者你想我去寻死吗?”

本朝礼法最严,不要说像她现在被一名陌生男子又搂又抱地碰过了,就算被男子看到不该外裸的肌肤——比方说不小心拉起袖子让外人看到手臂——都是失贞,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嫁给他。

忘了一点,那就是她的小脚和她为方便泡水而挽起裤脚以致露出的一截光洁的小腿也被这男人看光了。

如果现在被轻薄的是小姐,因为已订亲,既不能嫁给这流氓,又不能以失贞之身嫁入夫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小丫头情况自又不同。

自小她便没人管教,双亲除了盼着她多绣几条帕子多卖些钱外,什么都不理她,卖到卿家做丫头后才有小姐教导她识字断文,也晓得男女之防,但一不是自小起便耳提面命的禁忌,二来卿家并非世代书香,小姐须守礼法,丫环便没那么多规矩。否则少爷也不会推了几次推烦了就叫她当面去应付那些求婚者。

故而她说这话只是想吓吓这登徒子。看他虽是布衣朴素,又与她戏谑逗笑,目光仍纯正,想是生性爱玩的好人家的读书郎,而她表明过丫环身份,谅他不会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斗胆想娶作妻室。

不过他如此纵性胡为,对女儿家而言,也太过分了,撞着个死心眼的,不是闹出人命就是他这野马从此只好上缰。

风莫离吃惊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低头发现小佳人冷凛着俏脸毫无说笑之意时颓然道:“为何从未有人告诉我女孩子是碰不得的?好啦,看你这么有趣的份上,我娶了。”语气一转,重又精神起来,心想这样好玩的丫头对一辈子也不会腻。

卿容容吓住,眼呆呆了一阵子奋力逃开,成功地搭救出“肉票”,躲得远远地啐道:“谁要嫁给你?算你好运道遇上我,换个人你就完了。”

风莫离不平地道:“我有什么不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表人材,玉树临风,知书达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卿容容终于给他逗笑,不赏脸地捧腹道:“有谁的眼睛是鼻子,鼻子是眼睛不成?你若知书达礼,该知‘男女授受不亲,,方才你对我做的又算什么?”

风莫离不服道:“不要笑,那只是一种比喻,表示我五官端正。我不是答应娶你了吗?夫妻该无礼法之防吧?”大步一迈,站到正在穿失而复得的宝贝鞋的卿容容面前,强迫她对着自己的脸,然后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卿容容被他难得正经的问话唬住,一时不察地答道:“卿容容。”而后警觉的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别想胡来。”

风莫离眸中光芒一闪,细问:“云想衣裳花想容,洛阳女儿色倾国’的那个卿家?”

这两句诗赞的不是洛阳牡丹,是卿家长女卿 儿,二九年华,丽色无俦。

不用进洛阳城,他已经知道那位卿家小姐名声有多大。老百姓可能不知道洛阳城的城守大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但只要问洛阳城哪个姑娘最美,连穿开裆裤的娃儿都会拖着鼻涕一一告诉你卿小姐的闺名,芳龄,住址,甚至她的未来夫婿的有关情况。特别是卿 儿出阁在即,酒楼茶馆里时不时便见一些男子痛心疾首地言及此事,神情悲切得如丧考妣。

他也想开开眼界。

卿容容穿妥鞋子,敷衍了事地点头道:“没错。”

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公子少爷胡诌的歪诗,偏生被人当纶音圣旨传来传去,听说还有人认为首句不单指小姐的国色天香,且一语双关提到了为艳冠群芳的“花”魁裁剪“衣裳”的卿“容容”。

牵强附会。

她正想溜之大吉时风莫离的大头凑了过来,怔然中秀颊已被轻薄了去,手中旋即被塞进一颗带着暖意的石头,偷香成功的风莫离大乐道:“明天正午到这里来,不然我就到卿府去索要逃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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