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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导论(10)

第六节我国的语用学研究

一、刘勰的语用观

1.《文心雕龙》(以下简称《文心》)不仅是文学创作的评论,也是语言运用的案例实录与分析很可能首先就会有如下的诘问,把宋齐梁时代的刘勰的《文心》(写定于齐代末年)当成语言评论,拉来和语用学钩联,是不是穿凿附会?

诚然,此书的重头戏在创作论与文学评论,在这两个方面,人们言必称《文心》。可是,事实上我们可以拿出相当多的事实来证明:它也大量地讨论了言语活动即语言实际应用和语言的功用,也记录了口语活动。更难得的是,它也记载了这样的语言运用的实例,它们非常接近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案例(个案)分析,(如曹植用蝴蝶、昆虫比帝王,张汤、虞松起草奏章屡受指责,等等),因而说它名副其实地表明了刘勰的语用观,应该不是偏颇之见的。

第一方面:从体裁上检索“宗经第三”:“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现代人把它们叫做体裁之分,我们拣其中几项来说一说。论者,伦也。伦理无爽。伦是有条理,无爽是无差错。适辨一理为论。这,不是文学而是言语活动吧?最容易和文学有瓜葛的是赋,但这里的赋,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与诗类似的东西,而是“赋比兴”的赋,一种铺叙手法。先秦时的赋,不是歌而是诵,朗诵,朗诵的东西也不一定是诗一类的文学体裁。赞,是说明,辅助,歌唱前说明的话语。看来这也是言语活动。铭,刻在器物上的记事录,或防止缺点,引起警戒,或记功表德。诔,列举死者德行的哀悼文,“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箴,警戒文字,用以批评抵制过失。祝,向神祷告的话。仅以此荦荦大端,我们就知道,适辨性的、铺叙性的、说明性的、评论性的、请求性的言语活动———这都不是文学评论———就占了大多数。这是从体裁上检索得到的结论。

第二方面:口语记录 “颂赞第九”:“……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鲁民之刺……直言不咏,短辞以讽……”刘勰所评论的赞,有三种,一是赞美,二是说明或总结,三是辅助或补充。“颂赞第九”里指出:每个老百姓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要禁止他们口说。鲁国百姓讽刺……直率地说出,不是歌唱,用简短的话来讽刺……。刘勰这里不就是在评论口语活动么?读者若以为这仍不足为凭,那末,还有证明。“诸子第十七”:“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这些篇章著作,是上古传下来的话,到战国时代的人才记录下来的。后来到了鬻熊,此人懂得道,周文王向其请教,记录的文字事件传下来,最后才录成《鬻熊》。可见,这确是口语记录!同一篇接下来,“孟轲膺儒以磬折,……青史曲缀以街谈。”孟子信奉的是儒家演说,……青史子将街谈巷语加以琐繁编缀。街谈巷语,该是口语了。同一篇又说,“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直至魏晋年代,作者迭出,真话假话并存,琐碎的话照录不误……。末尾一语,明白无误指的是口语记录。文后又有言如:“故能越世高谈,……声其销乎!”诸子眼光能跳出当世,高谈阔论,……他们的声音岂会消逝?这也说的是记录口语。“论说第十八”:“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称为《论语》。”从前孔子说的很精彩的话,门徒在事后追记下来,称为《论语》。由此我们说《论语》是中国最早的古代口语记录之一,绝不为过。接着,“……陈政,则与议说合契;……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讲政治的,则与议和说一致;……议是话说得适当,说是话说得动听(“说语”,悦语)……。这里说的是议论政治一类的言语活动。下面,“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瞧,一个辩士的话居然超过九鼎宝物的分量,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压倒百万战士。这无疑是在夸说口辩之才,却也透露了刘勰对口语活动的相当注意。又,“夫说……不专缓颊,亦在刀笔。”劝说……并非专靠口舌(缓颊,慢慢说),也用笔墨。这里固然提醒人不忘笔墨,却也指出,既然劝说,那就得主要靠口舌。《文心》也评说了“说”这种人类最主要的言语活动。刘氏不仅评说了口语,而且还注意了对话!请看“封禅第二十一”:“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陈思王(指曹植)的《魏德论》,借用主客对话的形式来发表议论,问答进行得不紧凑……。这也是一个案例分析。从而看出,刘勰对此处的曹植记录对话的文笔光彩不够,颇有微词。由此可见,刘勰注意了对话———语用学中最重要的研究对象。再看“章表第二十二”:“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皇帝戴皇冠(因而“垂珠”)听朝臣报告,诸侯挂玉(因而玉碰而鸣)上朝,他们口头陈述各种意见,皇帝明白考虑它的功效。……他们都是在朝廷上口头讲,不借用书面上奏。“奏启第二十三”开章便说: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唐虞之臣进去口头陈述意见。“议对第二十四”:“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杜钦之对,略而指事……”对策,是对答诏书所提问题陈述政见;……杜钦的对策,对答简略,指出重要事实……。这又是在讨论对话这一形式,而且是一个极简单的案例分析。“书记第二十五”:“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大舜说:“书写是用来记录的啊。”用来记录时事的。大概圣贤的言语文辞,总是有人替他记录下来的。又说:“行人挈词,多被翰墨矣。”外交官(行人)所带本朝皇帝的辞令,多数是被记录了的。这又是在说记录口语活动的事。对于言与笔的关系,刘勰在“总术第四十四”里指出得干净利落:“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说出来的是言,用笔写出来(属翰)是书面形式(笔)。如此种种说明,《文心》绝不仅仅是文学评论,完全有资格当成语言研究的传世之作。

第三方面:语言的功用

“原道第一”:“《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刘勰赞成易经的说法,文辞能鼓动天下。这是指出人的语言能影响客观世界。“徵圣第二”:“政化贵文……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政治教化看重文章。……孔子赞美子产,便说“言语可以充分表达思想,文采用来充分修饰言语。”前面说的是语言活动可以帮助统治阶级推行政治教化,后面指的是现代人说得滚瓜烂熟的一个命题: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宗经第三”:“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文辞凭德行来建立,德行凭文章来传播,孔子用来教育人的四个方面:文辞、德行、忠诚、信义,其中,以文辞为先,文辞跟其他三者相互配合。这就特别强调了语言的教化作用、传播作用。刘勰的头脑里,语言的实际运用与功能占有很大的分量。下面的材料可以进一步证明这一点。“颂赞第九”:“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他指出赞这一体裁产生虽早,但实用不多,足见他很看重语言的实际应用。下面有一大段话说的是语言的功用即现代人讲的言语活动:“祝盟第十”:“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辞。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祝辞用来干什么呢?敬神求保佑。具体的举办人与活动是:由周朝的太祝主管,发出六种祝告的话。祭天时祷告词是‘万物都生长’;迎接太阳时拜神的祝词是‘宇宙肃穆’;在祖庙祭祀的祝词是‘早起晚眠’;用猪羊到祖庙里祭祀的祝词是‘多福无边’;出征时祭社神,祭上帝,祭出征地,无不用祝词的。还有“张老成室,致美于歌哭之祷;蒯聩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筑成了新屋,表示新屋的美好,要歌唱哭泣一番;有人亲临战阵,请祖先保佑不伤筋骨,也要祷告一番。这众多的言语事件,显示了语言的功能。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体裁的检索、口语记录和语言的功用,看出刘勰对语言作了多方面的观察与评论。关于这个方面,我们有如下几个认识:第一,《文心》不仅是文学理论的伟大之作,也是语言研究的伟大之作。它对口语活动、言语事件做了多方描写,为我国现代语言学界提供了宝贵的古代的言语活动资料。写到此处,觉得有些文章仅从声律方面下笔论证《文心》也是语言研究之作,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甚为可惜。这些文章接触到它的语言的一面,但多是从文学语言的角度,较少从语言学的角度。所谓语言学的角度,是指从符号的、言语的、言语事件的、言语活动的、言语行为(说话本身就是一种行为)的角度。如果我们今天从这些角度看刘勰的贡献,就会发现下面的这个外国人的结论就有问题了:中国没有真正的语言学,只有语文研究。20世纪80年代初期,某国际语言学大会,只让我国派旁听代表(20世纪80年代湖北省第一届语言学会,学会主席严学窘如是说),就是基于这一武断的结论。我们自己曾经也认为,我们的传统的语言学领域里只有训诂工作可干。现在我们面对实际地看看刘勰的这些出色的工作,就会发现,刘勰不愧发语言学研究之****,当然尚未完成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著作。但是,外国人有语言学专著的历史也不长!

第二,我们承认了第一点,那么,刘勰的《文心》有没有资格当成语言著作来看的问题,讨论刘勰的语用观是不是牵强附会的问题,就明明白白了。这里我们要提起一代国学大师黄侃,章太炎的两个弟子之一(所谓北吴南黄)。他是很明确地将《文心》看成语言研究的少数人当中的一位。他曾强调搞语言的人要学八部书才能打下扎实的基础,其中一本就是《文心》。后来曾有一副对联记趣,上联说的是陈独秀,下联说的是黄侃,说黄侃的那一联写道:“八部书外皆狗屁”。这证明黄侃先生是何等看重这八部书!也证明他是毫不含糊地把《文心》看成语言研究之作的。

2.刘勰的语用观

现在让我们正式讨论刘勰的语用观。刘勰的语用观分为语用隐意(语用含义)、语用原则、语用策略和篇章联结。

第一方面:语用曲隐或隐意

什么是隐意?刘勰的说法是“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谐隐第十五”)以躲躲闪闪的话来隐藏其含意,绕弯子打比方来暗指事理。接着,他说:“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这是使用隐意的原则:意义曲折但须正确,文辞隐蔽但须浅露。讲话写文章若用隐含,须卡住两头:婉而正,隐而显。婉、隐可以说是手段,正、显可以说是目的。刘勰并非一味主张隐意,在写檄文时,“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檄移第二十”)一定要使事情明白,道理确切。也就是说,语用隐意不是语用策略的一切。“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徵圣第二”)《易经》里用卦来表示事物的四种现象,其意义精微而曲折隐晦,《春秋》记事的五个条例,文辞婉转,含蓄不露,这是用含蓄的意义来暗含文章的作用。当然,这里说的不是口语活动。《易经》里的卦也不是语言文辞因而与语用学无关,但《春秋》却是篇章,在篇章里谈隐含是语用学的正题。接着,他又说,“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纵然精妙的意义写得曲折深隐,但不妨碍正确的论述;文辞含蓄婉转也可,但不损其体察要义。总体上的重要信息与言词含蓄相安相通,正确的论点与精妙的意义并存并用。这几乎是一个语用原则。

在评述隐与秀的关系时,刘勰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隐秀第四十)隐是文外所含的言外之意;秀是篇中最有见解的话。隐以文外含有另一层意思为工巧,秀以卓绝为巧妙。注意,“隐者文外之重旨”和“隐以复意为工”和现代语用学里的implicature的含义几乎如出一辙!

情在词外曰隐,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定势第三十”:“刘桢云:‘文之体势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辞已尽而势在,即不尽之意在文外。刘勰是肯定这一点的。

还有大量的关于隐含的叙述,我们将放到第六章“语用与文学的体现关系”这一小节里再去研究。

概而言之,刘勰讲的隐,一是指写文章(说话)的人自己不说明白,靠读者去推测的(“易经”),一是指“文外之重旨也”(“隐秀”)。前者隐事,后者隐话语意义。我所说的刘勰的语用观,当然指后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