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汉语文化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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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语用的体现关系(5)

3.声气息参与话语

下例中,为了节省篇幅,人物的话语省略,只录其声气息。庄例(18):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感慨长叹)曰:“……”

(《让王》)

孔子说话时吐了长气。这种生命姿态表现了此时的一种情绪。情绪与话语内容一致。

庄例(19):

孔子愀然(凄凉地)而叹,再拜而起曰:“……”

(《渔父》)

孔子的声气息状态是叹气,表现了一种凄凉的说话情绪。

庄例(20):

公子牟隐机大息(靠着几案长叹一声),仰天而笑曰:“……”

(《秋水》)

说话人用大气,长叹一声,后是仰天大笑。

庄例(21):

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目,声如乳虎,曰:“……”

(《盗跖》)

盗跖说话的声音如虎吼。配合了他对孔子的极端鄙视与仇视的话语。

庄例(22):

尧观乎华(在华州视察),华封人(驻守华州封疆的人)曰:“嘻,圣人!……”

(《天地》)

“嘻”的一下,就是说话人的气息状态,与他们对来者的不卑不亢话语一致。

庄例(23):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盗跖》)

孔子说话的气息状态是仰天长叹,表示对劝说盗跖的彻底失望。

现以《阿Q正传》为例说明声气息对话语的参与意义:鲁例(35):

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青龙四百!”

这声音表现了他押宝的情绪。

鲁例(36):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声音中带哭,一是表明小尼姑反抗无力,二是表明对阿Q痛恨之绝,与话语正好配合。

鲁例(37):

“啊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嚷、带哭的声音,表明了吴妈的惊愕心理。

鲁例(38):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

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邹七嫂语无伦次,配合气喘吁吁,表明她既怕赵太爷怪罪下来又想称功的心态。

鲁例(39):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造反的声势陡起,一向欺侮阿Q的赵太爷居然改了称呼去叫唤,配合上怯怯的低声,表明赵太爷的还是怕造反、怕革命的恐惧之心。

鲁例(40):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嗬,革命党来了!”

看见的人大嚷,表示了一种对革命“成果”(将辫子没了当成革命成功,其实是对辛亥革命的误解,也是辛亥革命的失败)的惊诧与莫明其妙的反应。当然也是对赵太爷自剪辫子的嘲笑。

4.附着符号束参与言语的一个变形:元语用提示

语用学和文学沟通的又一座桥梁是元语用提示分析。

元语用提示(metapragmatic metaphors),是耶夫?维索尔伦(Jef Verschueren)元语用选择中的一个术语。元语用提示,涉及的不是原说话人的话语内容,而是新闻报导人或小说写作人叙述原说话人的话语内容时所用的语言行为动词或者类动词用语。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所谓元语用提示就是本书提出的附着符号束对话语的干涉。

语言行为动词,如:say—说,emphasize—强调,note—指出,add—补充道,explain—解释,mention—提到;……

汉语中的语言行为动词,如:说、讲、谈、聊、议、论、言、道、曰、云、叙、述、白、训、讴、诉、讼、咏、评、诌、谘、谏、谓、谕、询、哗、谴、赞、诽、谤、讥、辩、谵、夸、诘、诩、谀、告、喃、发言、闲聊、唠叨、咕噜、吩咐、叽咕、嗫嚅、嘀咕……这里有47个。

类动词用语,英语如:

Repeat a threat that…(重复了某个威胁说道……);

More deliberate but still angry comment about…was given by sb.(某人就某问题发表了更仔细但更加气愤的评论);……

React with restraint to sb. that…(对某人作出了有节制的反应);

A determined argument was made by sb.(某人下了一个明确的断语)。

汉语中的类动词用语,如:恳切地说,涨红了脸说,气愤地说,……如果用“状语+说”和“说得+补语”这两个模式去组合,在理论上计算出的元语用提示数目将是十分庞大的。

元语用提示如何运用于文学分析呢?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说了些什么,对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的发展至关重要,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人物性格的塑造也靠他怎样说话———其实是作家让他怎样说话。所以,语言行为动词和类动词用语对提高艺术形象的美学价值具有颇大的分量。

现在我们分析鲁迅小说《孔乙己》,看鲁迅在描写孔乙己的言语行为时使用了哪些元语用提示。

(1)他不回答,对柜里说,“……”

(2)孔乙己睁大眼睛说,“……”

(3)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4)有一回对我说道,“……”

(5)他说,“……”

(6)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

(7)孔乙己……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

(8)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9)见了我,又说道:“……”

(10)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

(11)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

(12)孔乙己低声说道,“……”

上述元语用提示帮助作者描绘一幅孔乙己的行动的画像。在我们面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的深受封建礼教熏染过的迂腐潦倒、不谙世事的穷儒生。要是没有这些元语用提示,这个人物就会失色许多,人物的审美价值就会减低许多。可见,元语用提示的选择是褒贬、评价人物艺术形象的不可少的手段。通过元语用提示,作家把自己的审美评价倾注到人物身上,然后读者又通过元语用提示接受和感受作家的这种审美评价。这个过渡之所以能实现,是依靠了元语用提示的暗示性含义。

汉语元语用提示的几个模式初步分析如下:

第一个模式:单一动词(说,道,……)

第二个模式:单一动词迭加(说道,……)

第三个模式:状语+说(道,……)

第四个模式:其他成分+状语+说(道……)

第五个模式:一整句话(例(8)即是,又如,“不知哪里甩来一句话:‘……’”)

上面五个模式的区分是否恰当,还可以讨论。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元语用分析就是本书所提出的附着于人的符号束的参与。即是“说”之前或同时发生的面相身势与声气息的参与。

这样的元语用提示的分析实际上就变成了文学分析,语用学和文学又找到了一座沟通的桥梁。

或者我们可以说,元语用提示就是将语用学的分析成果落实在人物形象的对话分析上。对元语用提示这样评价要冒一点风险,即抹杀语言学家和文学评论家的界限。但是,这对语言学界和文学界都是一个好事。事实上,不可能拒绝元语用提示在文学中的运用,无论文学家们本人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岂止如此。事实上,我们在本节通过语用学在文学中的全面体现的案例调查,可以发现:语言学和文学这两个不同学科的沟通的桥梁便是语用学。

五、体现之五:智力干涉

智力干涉就是听话人运用最基本的事理逻辑、对世界的知识与记忆及人际关系,推测出说话人词语里的隐含之义的推理的过程。智力干涉过程也是一个“合适感觉”的选择过程。

庄例(24):

语境:田开之见周威公。

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学习养生之道),吾子(你)与祝肾游(有交往),亦何闻焉(曾听到有关方面的教诲吗)?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旧读sui,第四声,扫帚)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不必谦让),寡人愿闻之。田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

(《达生》)

威公作为听话人,有两次推理。第一次,听对方说“开之操拔彗以侍门庭,……”,威公知道是在推脱,便有后面那句话“田子无让”,说明他听懂了,这一次他推理成功了:拿扫帚扫地的看门人,可能听不到主人关于养生之道的说道吧?威公推测成功了,但不信他那一套,坚持让对方讲讲。第二次,对方讲了道听而来的养生之道“善养生者,若牧羊然,”哪只羊落在后面,就给它一鞭子,威公却未听懂,养生与放羊有何关系?这次威公智力干涉没有成功。所以田开之后来却不得不讲了一大段道理(省略号所示部分)来解释:针对自己不足之处来加以补救,这便是养生之道。这后面不成功的一次推理生动地证明,智力干涉确实需要听话人的智力,才能推测出词语里的隐含之义。

庄例(25):

语境:尧让天下于许由,曰:“……”许由曰:……庖人(厨子)虽不治庖,尸祝(主持祭礼的人)不越樽俎(酒器与砧板,厨子的工作)而代之矣。

(《养生主》)

尧听懂了没有?庄子没交待。但是,要能理解许由的话却需要一些知识:事理逻辑、社会常识、专业知识,等等。最后的结果必须是推测出许由拒绝出山的意思。

现以《阿Q正传》为例说明智力干涉(语用推理过程)在理解话语意义中的作用。

鲁例(41):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阿Q认为听话人小尼姑的推理应该是这样的:和尚动得我,他阿Q摸我的头皮也不算什么错。当然这只是阿Q单方面的理由,是在为自己的流氓“勋业”辩护。

鲁例(42):

地保进来了。“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听话人阿Q理解地保话语的含义的过程是这样的:造反,该罚;是晚上,害地保没有睡成,也应该罚;二罪合罚,“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是理所当然的。

鲁例(43):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老尼姑对阿Q话语的含义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他让我叫得萝卜答应,萝卜才是我的,叫不答应,当然就不是我的;但是,我不可能叫它答应,于是萝卜不是我的。然而,萝卜不会答应任何人。所以,阿Q这话是耍赖的。

鲁例(44):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阿Q为什么不能理解“老Q”是叫唤自己?阿Q用的是以往的生活经验(受赵的鄙视)来推理。而赵太爷因为要向阿Q打听造反动向,用的是新的态度新的称呼,于是形成“料不到”,导致阿Q推导失败。

六、体现之六:语用原则与策略

文学作品(如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是否有资格当作真正的语用策略?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持否定态度的。理由是: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是作者设计出来的,不是原始形态的对话。如果硬要从中概括,那就是一种艺术的概括,而不是语用学的概括。也就是说,只有生活中的话语才有资格当语用策略的研究对象。既然如此,下面只需拿出几例作为真实语用策略的体现。

第一个方面:对话受目的—意图原则的驱动。目的—意图原则是一个带纲领性的语用原则与策略:“有了交际的总的目的,就会在说话中将目的分解成一个个的说话意图贯彻到话语中去,交际就能顺利进行下去。如果没有交谈的总目的,就不可能在每一个话轮中将目的分解成为意图,于是真正意义上的交际就无法开始或者中途失败。这样就必须把目的—意图驱动过程作为原则来遵守。这便是目的—意图原则。”

现在我们可以在《庄子》的对话中看到将总的目的化解为一个个的意图的过程。

庄例(26):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公认的是非标准)乎?

曰:吾恶乎(怎么)知之!

啮缺又问:子知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啮缺又问:然则物无知(万物是不可认识的)邪?

曰:吾恶乎知之!……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齐物论》)

啮缺的目的是想问世界上是否存在着公认的、一致的是非标准。但他不是一口气问完,而是化解为三个小问题:你知道公认的是非标准(同是)吗?是否知道你所不明白的东西(所不知)?万物是不可知的吗(物无知)?

特别要注意的是回答。王倪是有自己的观点的,但是,他三次回答“吾恶乎知之!”省略号省去的大段回答(不过是表明了庄子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就是他的观点:“是非之涂,樊然淆乱,”一句话,万物不可知。这说明,回答的人无须考虑是否在每一个话轮与上一个问题发生关系,如果他想交际成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会采取相关措施,那前面的一些“不知道”只不过是先抑后扬的语用策略而已。这一现象在下面这个对话例子里又非常典型地出现了。

庄例(27):

东郭子问于庄子

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据实细致地说才行)。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禾弟稗(稻田害草丛生之处)。

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砖瓦堆)。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尿溺。

东郭子不应。

(《知北游》)

东郭子从始至终也未明白道在哪里。对于他来说,交际是失败的。因为答案与他头脑中的知识图式大相冲突。庄子的答话并非话不对题。他把他的意图———告诉东郭子道无所不在———分配在四个答话中,一个比一个奇,一个比一个出人意料。庄子认为,道自本自根,于天于地,在太极之上不为高,在六极之下不为深。终因双方知识结构悬殊,交际没有结果。但庄子一方是遵守了目的—意图原则的。

第二个方面:其他语用策略。我们曾在本书第五章第二节讨论过这些策略:得体、谢绝夸奖、虚抑实扬的恭维、把对方当第三者、把自己当第三者、借第三者的口说出自己的意见、多种言语行为与礼貌策略伴随、运用权威、回避、表面一致而事实否定、以行代言的答复、禅宗公案极端手段,共12种。但是,这远不是最后的策略。

上面说过,由于文学作品中的对话例子不是原始形态的,不足以作为语用策略概括的基础。既然如此,我们就只看几例作为语用策略的体现,不作新的概括了。庄例(28):语境: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濠水的桥)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的策略是反戈一击,这在禅门公案里是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