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保障,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上奏朝廷,“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
先斩后奏之,屡试不爽也!
一心一意跟“左”走
上下一心,正要大干一场的时候,“特授为陕甘总督”的谕旨到福州了。
胡雪岩郁闷至极!
这两年,好不容易攀上左宗棠这么个靠山,没白天没黑夜地替他卖命,结果朝廷一道命令,人家拍拍屁股就要走了!背景走了,留下的,除了一个背影,还有自己阜康钱庄代垫的50万两银子!
心痛!肉痛!
自己痛,还需要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礼数是缺不了的。但是他那忧心忡忡、手足无措的样子,在故作从容的外表下,还是显现了出来。
他的失魂落魄,让他的同乡吴观礼看出来了。吴观礼,字子俊,号圭庵,举人,才气纵横。在胡雪岩的推荐下,他入了左宗棠幕府,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很得左宗棠赏识。吴观礼饮水思源,对胡雪岩也是十分亲热和感激。
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吴观礼当然能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于是,趁左宗棠还未现身,他拉胡雪岩到无人处,悄悄问:“雪岩,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人家话既然问得这么率直,就说明没把自己当外人,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吴观礼大摇其头,在胡雪岩眼里简直就是救世舞蹈,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同乡才华非凡,于是恳切地说:“恭听高见!”
“雪岩兄,你想呀,出关西征,剿灭回乱,与剿灭捻匪截然不同!捻匪在中原横行,威胁京幾,在朝廷看,是最大的祸患,必须尽早铲除,不容延误。而回乱一时半会儿不会影响到京师安危,边陲用兵,天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
“那么私事呢?”胡雪岩迫不及待地问,这也是他最关心的。
“至于私事嘛,雪岩兄是否认为,左公近在东南,关照方便,处处圆通;一旦他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呢?”
“正是如此!”胡雪岩答道。
“雪岩兄,西北贫瘠,经营此不毛之地,全靠东南支持。筹粮筹饷,左公最信任雪岩兄,此后老兄在上海的差使,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
说到这里,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雪岩兄,我说你读书少,自家兄弟你别介怀!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以前那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再说了,前面剿灭长毛,曾公功劳高高在上,左李两公其次。但是,若是这次左公能平定西北,那么只怕曾、左要并称了。靠山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对左公有恩的人,想不发达都难呢!”
吴观礼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点醒了胡雪岩。胡雪岩暗自惭愧,读书少,自己看局势和人事的眼光,确实太短浅了!
通过胡、吴两人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出胡雪岩的缺点。他是个商界奇才,很多商机他看得很准,但是先天的读书少,让他在复杂的政治人事环境中,并没有一个非常高明的长远之见。后来胡雪岩的骄奢和独断越加厉害,终于让他作出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西方生丝贸易的决定来,这是个勇敢的决定,实话说来也是个没有眼光的错误决定。
好了,胡雪岩的败落我们留到后面再说,现在回到左宗棠这次调任的事情上来。
跟吴观礼谈完,胡雪岩心头的顾虑就都放下了,脸上的阴霾也就一扫而光,他抖擞一下精神,好应付左宗棠的召见,因为他知道,左老头这一走,会留下好多事情要处理。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船厂怎么办?西征的粮饷怎么办?
这两件事情都是极其棘手的,但是由于顾虑没了,反倒多了一个光明的念想,所以胡雪岩一时之间豪情万丈,觉得只要有牛人作依靠,再难的事情也能办成!
果然,左宗棠见了胡雪岩,上来就是开门见山:“雪岩,我们先谈造船!不管朝廷怎样急催我赴任,我必须把造船这件事情处理好再走,这件事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有个初步结果,假如所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死不瞑目!”
左宗棠用了“死不瞑目”这个词,让胡雪岩的心为之一颤,回疆荒凉,民风彪悍,此去确实凶险非常,不禁对这个两鬓斑白的老帅产生了无比的敬意,他心头一热,说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左宗棠也听出胡雪岩话中的感情,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老夫可就放心很多了!呵呵!”他接着说:“你在造船这件事情上,做得非常好了,只要继续做下去就行了!”
胡雪岩听了这话,就明白了左宗棠的意思,左老头让自己接着干自己的本分事情就行了。言下之意,既不会让自己放弃船厂的事,也不会加大自己在船厂或者福建的权力,那么,肯定要派其他亲信来福建管理了。
于是胡雪岩委婉地说:“在下明白,就是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左宗棠微微停顿一下说:“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最聪明不过,脾气又温和,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惟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胡雪岩知道这是左老头给自己喂甜枣,笑了一下,问道:“是哪位?”
“沈幼丹。”左宗棠回答道。
原来是因母亲去世,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祯!
这个沈葆桢是何许人呢?也许很多人对他不是很熟悉,但是大家对民族英雄林则徐肯定是很熟悉的,这个沈葆桢就是林则徐的亲外甥。舅舅林则徐对外甥沈葆桢影响非常大,在生活婚姻上,林则徐把自己的二女儿林普晴许配给了沈葆桢;在学业、事业上,林则徐把自己的洋务思想灌输给了沈葆桢,让沈葆桢成为一个肯向西方学习的开明官员,而就是这点,让左宗棠对他惺惺相惜,打算在自己去西北后,把福建的局面交给他。
但是,由于沈葆桢在丁忧期,所以还不能担任封疆大吏,所以只能挂职马尾船政大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既要办实事,名分又不高,所以,需要胡雪岩在中间起个润滑作用。
这点,胡雪岩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自然表示全力辅佐沈大人。
提到这个沈大人,我们可以再添点沉重的历史知识。我们知道,英国人于1840年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大门,而林则徐则是睁眼看世界,并积极抵抗西方侵略的民族英雄,后来迫于英国压力,道光皇帝将他革职充军新疆,留下个凄凉背影。时间过了100年,到了1946年,国共内战正酣,两名驻华美军在北平东单操场强奸了一名北京大学先修班女学生,这引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愤慨,著名文学家朱自清都拒绝接受美军面粉,来抗议此次禽兽行为!
诸位知道被强暴的女大学生是谁吗?她叫沈崇,正是沈葆桢的曾孙女,林则徐的外玄孙女!
都说近代百年中国历史是一部屈辱史,没错!林沈两家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事实。你遭到别人的侵略和勒索,100年后,你的外玄孙女还要被别人强暴。
好了,我们接着回到胡雪岩这边,来看左宗棠交给他的第二件大事。
左宗棠的第二件大事,便是西征!从古至今,凡有大的征伐,首要的就是筹划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已经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正好拿给胡雪岩看。
胡雪岩知道事情重大,接过来仔细翻看。
筹划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谈兵事,行军打仗讲究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气候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西北,一不习惯面食,二不耐寒冷。所以,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大部分不会带到西北去,带去的只有实在不能舍弃的精干力量3000多人。另外,左宗棠准备回湖南,招募3000子弟兵,带到西北。总共这6000多人,左宗棠用来当做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西北当地招募。
胡雪岩看到“当地招募”这几个字,不由得头皮发麻!临时招募,到形成战斗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至少得一两年,那回乱什么时候才能平定呢?
想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道:“经营西域,非10年不足以收功。”
“10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胡雪岩及时收住了话,但是左宗棠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接口道:“那得费多少饷银是吧?雪岩,你不要着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一旦屯垦出了成效,粮饷就大大减少了!”
“是!”胡雪岩应承着,接着往下看筹划书的内容,他实在不知道这个BOSS到底要玩多少花样,吞掉多少银子!
一项一项看下去,练马队、造“两轮炮车”、开“屯田总局”、买农具、种子、耕牛、垫发其他杂物……
头好痛!胡雪岩从未面对过如此巨额的一笔款项,不是收入,而是要花的!但是,困难总是要一件件解决的,于是他打起精神,开始耐心地询问具体的细节。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胡雪岩眼睛都绿了,第一个问题,左老头就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官兵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粗略估计了。假如以5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杂支,需要5两银子,每月就要25万两。
于是他接着问:“大人是否就带6000人出关呢?”
“这个肯定!最多6500人。”左宗棠答道,“3500人由闽浙两省动身,另外3000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出关行资,每人10两够不够?”
“够了!”
“65000两,而且现在必须要准备!”胡雪岩又问,“马队呢,大人预备练多少?”
“3000马队差不多了!”
“那就至少要有3000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肯定不能在江南,张家口最好,我阜康还有笔钱在张家口,本来是买卖皮货的,现在可以先预垫上。”
“难为你了!”左宗棠很诚恳地说。
“去死,你这句话已经说了一万遍了!”胡雪岩心里骂道,嘴上依然恭恭敬敬地问:“那两轮炮车呢?”
“炮车越多越好!塞外辽阔,除了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最具效果!”
听了“越多越好”这四个字,胡雪岩差一点晕过去!
左宗棠也觉得这四个字太贪婪了,于是改口说:“我想最好能抽个20万两银子造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胡雪岩小心翼翼地问。
“这更不好计算。”左宗棠说,“屯田这个东西,前期投入大,后来有了成效,会越来越轻的!至于头一年嘛,我想有个50万两银子可以应付了。”
“明白了。”胡雪岩心算极快,他稍微一盘算,失声说道,“不得了!太大了!”
“怎么?”左宗棠问。
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6500两;买马连鞍辔之类,算它120两银子一匹,3000匹就是36万两;造炮车20万两;办屯田可以先筹一半,25万两;粮饷以5万人计,每人每月5两,总共就是25万两,一年300万两,零零碎碎合计387万两!”胡雪岩说到后面,声音都有点发颤了。
谁都知道,这么多钱不可能一下筹集到!就算先筹一半,也得190多万两,实在要命得很,况且,这笔钱是马上就要用的,就更加困难了!
问完了支出,便要询问收入的问题。收入,按照惯例,大部分出自各省的协饷,由于出师陕甘,所以叫做“甘饷”,唉,瞧这倒霉名字,“干想”!
由于各省都不富裕,况且谁也不愿意花钱,所以“甘饷”最有保障的还是左宗棠的后花园——闽、浙、粤三省。
三省之中,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每月能协济左宗棠的军饷是4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1万两。但是,这海关的1万两,前面左宗棠已经上奏了,转为接济船厂经费。所以,每月从福建能挖的银子是4万两。
其次是浙江,朝廷规定浙江每月协饷是2万,巡抚马新贻办事很漂亮,也很顾全平乱大局,增拨甘饷3万两,每月共计5万两银子。浙江宁波海关每月接济船厂1万两,现在火烧眉毛,只好把这1万两挪出来支援西征了。这笔钱,算下来,每月浙江可以支援6万两,已经很多了。
最后是广东,朝廷规定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1万,粤海关帮助造船经费也是1万,仿照浙江的例子挪出来协助甘饷,才有2万。但是,按左宗棠跟蒋益澧的关系来看,增加一倍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广东可以出4万两银子。
以上三省的甘饷,是切切实实能收到手里,可以着调的。我们可以算一下:福建4万、浙江6万、广东4万,另加其他海关凑4万,每月可收18万,一年216万,离着387万还差得远!
当然,除了这三个省以外,根据户部的命令,应该出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分别是江西、湖北、湖南、江苏、河南、四川、山东。这几个省没有能说话的人在,所以要想在短时间内筹集到饷银基本不可能。但是既然朝廷有命令,这几个省最多就是拖延,不敢玩过火,毕竟左宗棠做的是西征大事,说话肯定有分量,其他省一个协助不力,被参一个贻误军情,是要掉脑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