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有变,来京打点
左宗棠平定西北,厥功甚伟,被升为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兼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总算进入了国家的核心权力圈子中。然而他在陕甘还有一个摊子,由谁接任呢?左老头做事,向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朝廷也顺他的意思,将“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给刘锦棠接替,另一个“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
刘锦棠和杨昌浚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战功卓著,但是出任封疆大吏的资望还是不足。陕甘本来就贫瘠,又逢战后重建,银子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账,他两人也一筹莫展。左宗棠是个护犊之人,所以在他临走之前,就答应了刘、杨二人,替他们筹钱。
左宗棠盘算过,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370万两,关内210万两,全年为580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500万两,这相差的80万两,修修补补总还可敷衍得过。
但是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各省都看准了,现在回乱已经平定了,即使不给协饷,朝廷也不会太怪罪。所以,两年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420万两之巨。
这400多万两银子,又落在了胡雪岩的头上。
怎么办?因为有了以往的惯例,所以向洋人借款是最容易的办法。以前四次借款都是这么办的,彼此信用都良好,这次再借,肯定也很容易。
胡雪岩心里巴不得再向洋人借款,因为借到的款子,过户自己的阜康,其中的收益太大了!
看似一切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这次已经有了很大的困难了。
我们来分析,为什么这时候借款会有困难了呢?
我们知道,曾国藩死后,跟左宗棠唱对台戏的最大一个主角就是李鸿章。这个两个封疆大吏,在地盘、洋务和爵位方面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
比如拿平定西北这件事情来说吧,李鸿章当初的意见是,新疆丢了也就丢了,“陆防”可以缓一缓,要集中注意力搞“海防”,因为比邻的小国日本整天秣马厉兵,不怀好意。
这个“陆防”与“海防”孰轻孰重,曾经在朝廷内部引发了一场大讨论,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
两派的代表,自然是左宗棠和李鸿章,可谓针锋相对。
最后,还是两宫太后特别是西太后慈禧拿了主意,“陆防”不可废,一切便利先给“陆防”。
最高当家人说话了,下面的自然就不吭声了。然后才有西征的计划和左宗棠的调任,才有朝廷的全力支持,才有胡雪岩的借款。
所以,诸位,别以为胡雪岩能说会道,就可以扭转乾坤,开一个先例,借到西洋的银子。真正的主意,上面早已经拿好了。
永远记住,掌握国家命运的人,只有权力核心中的那么几个。民主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掌权者发给被统治者的空头支票,逗他们玩,让他们心平气和不闹事而已。
上面那次“陆防”与“海防”之争,是左宗棠赢了,但是他与李鸿章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10年后,左宗棠胜利班师回朝,名誉爵位不用花钱,该封的都封。但是,现在再向国家伸手要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因为朝廷有自己的打算。
首先,“陆防”已经不是那么急迫了,没有必要再借款,因为银子不是白捡的,要还,而且利息还不少。
其次,前面让“海防”派吃了钉子,为了平衡照顾,也得考虑他们的利益了。
最后,小日本整天造船造炮,不怀好意,确实闹心。
所以,左宗棠这次的借款奏折,朝廷迟迟没有回音。
左宗棠很着急,因为自己夸下海口,给了刘、杨二人许诺的。胡雪岩也着急,有一大笔的款子可借,就使自己多了一大笔的收益,要是借款不成,真是可惜到肠子都青了!
所以,左宗棠在北京没几天,发现气氛不对后,立即通知胡雪岩进京,一起商量对策。
商量对策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让这位“胡财神”用银子开道,来京疏通关系,让朝廷把这笔借款给批准了。
在上海的胡雪岩早就坐不住了,得到消息,立马动身,于光绪七年三月到达京畿。此时阜康钱庄业务遍及天下,所以他入京后就住在阜康钱庄北京分行里。
到北京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拜会左宗棠。左宗棠刚到北京不久,暂时住在贤良寺,这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也不例外,他所住的,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
通报一声,左宗棠立即请见。
这几年,两人见面极少,所以真在一起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反而有点尴尬。
读者也许会纳闷,一般情况下,久别重逢,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尴尬呢?
因为两个人都有心事,彼此已经有了隔膜。
在胡雪岩眼里,左宗棠位极人臣,已经贵为军机大臣,他对自己怎么个想法,自己话怎么说、事怎么做,一时间没有头绪;在左宗棠眼里,他虽然感谢胡雪岩这几年筹饷的功劳,但是他也知道胡雪岩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采买军火浮报等不良行为,而胡雪岩这次来,想捞一笔的目的也很明显,左宗棠心里疙疙瘩瘩,很不是个滋味。
两个人,事业越做越大,许多悲哀就出现了,许多不信任也出现了。
隔膜归隔膜,事情还是要办的。一番客套,便进入正题,这笔借款怎么才能让朝廷批准呢?
只有一条路,让朝中说话有分量的人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借款计划。人家凭什么站出来呢?当然是砸银子了。
银子,现在对胡财神来讲,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所以,这次跟左宗棠商量的主要问题是,找谁来替自己说话。
商量了半天,没有结果。也难怪,左宗棠自命清高,对于这种事情自己不屑去做,平时也就没有什么人脉,再说,以他的暴烈性子,不得罪人,已经是万幸了!胡雪岩初来乍到,对北京是两眼漆黑,即使有银子,也是老虎啃天,无从下嘴的。胡雪岩只好告辞,能做的,就是要尽快熟悉环境跟人,然后再伺机而动了。
慢慢找关系吧,从福建起家的京官是最好的选择。
胡雪岩首先想到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10年,官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即使文煜后来调到了北京,胡雪岩还是每年打点,所以,许多事情可以不用避讳。
请文煜!胡雪岩打定主意。
这个刑部尚书自然是欣然赴约,一顿丰盛的大餐后,两个人渐渐谈到正事上来。
胡雪岩把事情一说,文煜沉思了一会儿,便直接说道:“雪岩,说来惭愧,我管刑部,你的事情要靠户部解决,我估计出不上太多的力。”
胡雪岩这次请文煜,本来就是投石问路,所以文煜这个答复,他也没感到意外和失望,他说道:“文兄言重了!”
文煜又歪着头想了下,然后说道:“雪岩兄,你我兄弟一场,我就直说了,这次‘海防’派的人力量很大,你借款的事情,很悬。除非……”
胡雪岩急问道:“除非什么?”
文煜道:“这件事情,若想有转机,你找其他人没有用,枉花银两。成与不成,全在户部尚书宝中堂一句话,但是直接说动他,很难!”
文煜口中的“宝中堂”就是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宝鋆。
胡雪岩在脑中仔细过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跟宝鋆有直接联系的可用之人。看来,要在这仅有的几天里硬生生打通宝鋆这条路了!
想到这里,胡雪岩也就释然了。这几年安逸了,许多关系都吃以前的老本,确实有点不行,是应该多跑跑,打通几条新的关系了。拉关系就这样,刚开始确实很难,但是只要稳定下来了,益处就太大了。
文煜这顿饭,算是没有白吃,至少给自己找了一条路子,就是宝鋆,让自己少走了很多弯路。朝中有人好做事,果然没错。
话谈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旗人有抽几口鸦片的嗜好,于是饭后,胡雪岩请文煜升炕抽烟。
胡雪岩趁着机会,问文煜许多朝中的逸事,特别是关于左宗棠入朝后的境遇,因为这个大靠山关系到自己的事业和命运,马虎不得!
几口烟下去,文煜的话也多了起来。由于两人躺在火炕上,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桌子,所以文煜凑近了说道:“我看左大人在京里待不长的!”
这句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让胡雪岩大吃一惊,忙问道:“为什么待不长?”
“还不是他锤不扁、煮不烂的恃才傲物脾气!”
果然!胡雪岩本来就担心,以左宗棠的脾气,会让他在北京吃不开,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看到胡雪岩的神情,文煜慢慢给他讲了一段左宗棠在京的逸事。
左宗棠平定西北后,只有伊犁还被俄国人占着。朝廷不想跟俄国人闹翻,于是就选择外交谈判这条路。朝廷先派崇厚、后派曾国藩的爱子曾纪泽,二人终于不负众望,为朝廷挽回了很多利力。
这件事情,本来在例行军机会上没啥可讨论的。但是,李鸿章先借题发挥,说现在“陆防”问题已经解决了,军机和饷银的重点应该放在海防上来了,应该议一下海防。这话左宗棠就不爱听了。来了个针锋相对,由海防谈到陆防,转而为西北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左宗棠的嘴本来就快,文采又好,简直是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军机统领恭王奕默默坐了一两个时辰,一句话都插不上。
文煜说:“不要说恭王,谁能吃得消?恭王忍了又忍,最后索性把海防的折子收了起来,不议了!”
“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鸿章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怎么会说不议就不议呢?”
“这个嘛,”文煜放低了声音说,“当然不能不议!但是不能现在议!”
胡雪岩仔细思量了一下这句话,心顿时凉了半截。海防,朝廷肯定是要议的,但是现在议,左大人肯定会发牢骚,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调虎离山,把左大人调离北京。
胡雪岩顿时心灰意冷!
原指望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左宗棠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
文煜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因为……”
“因为什么?”胡雪岩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忙问。
“因为还有醇王,醇王最喜欢兵事,尤其敬重左大人这样的功勋老将,简直惺惺相惜!现在两个人常有来往,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
“此话当真!”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
“是呀!这个待遇连李合肥也未曾有过呢!”文煜说道。
这个胡雪岩倒知道,神机营是保卫京师的精锐部队,兵源来自八旗劲旅,一般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其驻地,更不用说堂而皇之进去观****。
照此看来,局势倒不明朗了。文煜一席话,说得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但是这些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只能顺其自然了。胡雪岩只有在心里暗暗叹气,左宗棠的臭脾气呀,真是让人操心!
送走文煜,胡雪岩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愣。左宗棠的前途就是自己的前途,他前途未卜,自己也是寝食难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是,请文煜吃饭,绝对是吃对了。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真是寸步难行呀!
于是,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另外拣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避瘟丹、虎骨本瓜烧之类——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请军机章京徐用仪傍晚到自己的住处小酌。
徐用仪,字筱云,军机章京,跟左宗棠的关系很是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的话是靠得住的。
当然,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关于左宗棠的前程问题,胡雪岩是只字不提的。这次请徐用仪,主要因为这个人常在军机处活动,对各个军机大臣的习惯、嗜好都有所了解。请他拿个主意,怎样接近关乎这次借款成功与否的关键人物——宝鋆。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相互作辑,然后上炕落坐,徐用仪问道:“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你了。”胡雪岩扯谎到。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抱着拳文文绉绉道:“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胡雪岩道:“筱翁太客气了,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暗自发笑,心道:“你胡财神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非但不黑,反而雪亮。”但他口中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真的是人生地疏,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
胡雪岩话说到这一步上了,徐用仪也就不说什么,自然照办。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
“是的!”
徐用仪说道:“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伺候的不用太多,但是不能不应酬,我先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100至500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写完之后,他接着说:“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就是如今管户部的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胡雪岩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到徐用仪提起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
徐用仪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宝中堂喜欢古董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