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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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陈国良终于回到家乡见到了梦中的恋人秀娟,天齐庙前、芦苇塘边留下了这对年轻人的足迹。生逢乱世,他们试图抗争,为了自己的幸福与未来。

到家了。

熟悉的青砖影壁,上面是古拙的八仙过海砖雕。正房和东西两旁的厢房上衰草蓬蓬,走廊上的紫红柱子漆皮斑驳,房脊两端的龙吻翘首向天,几乎被草埋没。阳光静静地洒在小院里,一片说不出的静谧。多么熟悉的场景啊,连厨房里飘出的饭菜味道都没有任何改变。陈国良的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一脚踏进家门,眼泪像决堤的小河流满了脸颊。

“谁啊?”父亲陈羽纶的声音在影壁后响起,声音明显苍老了许多。

“是我!”陈国良绕过影壁,陈羽纶正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皱眉也比两年前多了许多。

陈羽纶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提着藤箱、拿着大刀、蓬头垢面的青年。

“你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陈国良哽咽着大声吟咏。

“良儿!”陈羽纶抛下书本,眼泪淌了下来。

“爹,我回来了!”陈国良重重地跪在地上。

夜色像黑色绸缎一样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小城。街上的打更声和打更人报平安的喊声把小城衬托得更加静谧。街头夜凉如水,陈宅的正屋里红烛高照,钟汉生和陈羽纶正秉烛夜谈,陈国良坐在一旁执壶倾听。

陈羽纶高高地举起酒杯:“汉生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咱们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别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相见。这酒是我们成安本地的高粱酒,虽然不是什么佳酿但味道醇厚,汉生兄可要‘莫嫌农家腊酒浊’啊!”

钟汉生一饮而尽:“好酒!羽纶兄,人生真如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多年如梦而逝,弟时常想起咱们偷偷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禁书的事。”

“是啊,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陈羽纶的神色陡然变得沉重起来,“汉生啊,你我本想在学校学习军事,参军报国,寻求国家振兴之道。可没想到民国官场昏暗,军阀割据,军队派系林立,实在是报国无门!到头来,我们都只好做了商人,每天蝇营狗苟,计算着蝇头小利……”

“这话不假,你我还不如国良。一个书生,却在北平拿起刀枪和日寇面对面地干了一仗!”钟汉生赞许地在陈国良的肩头轻拍了一下。

“钟叔叔,当前日寇南侵,成安城恐怕不会偏安一隅,和日本人干仗有的是机会。”陈国良刚刚剪过头发,额头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更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武。

钟汉生摇头叹息:“国良,以成安弹丸之地,怎么能阻挡日寇的虎狼之师呢?”

“叔叔的看法我不能苟同。”陈国良说,“中国以四万万五千人之众,却被日本这个蕞尔小国蹂躏成现在这副样子!为什么日本人敢夸口要在几个月之内灭亡中国?如果日军每占一地都遇到阻抗,每行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恐怕很快就会耗尽国力。成安虽小,但只要军民一心,足以让日军血流成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钟汉生仰天大笑:“有骨气!羽纶兄,没想到国良侄儿有这样的抱负,这次我算是没有白来啊!”

“汉生兄不是来成安做生意的吗?”陈羽纶吃惊地问。

钟汉生站起身关上房门,然后转过身:“兄弟是共产党。”

陈羽纶和陈国良猛地站了起来。

“你们可以把我送到警察局去。”钟汉生笑得很坦然。

“汉生兄想多了。”陈羽纶紧紧地握住了钟汉生的手,“虽然国民政府妖魔化共产党,但我们老百姓的眼睛可不是瞎的。说实话,延安毛先生的著作我也曾读过,共产党是真心抗日的。不像蒋委员长,一直首鼠两端,寄望于谈判,才导致中国出现当前的状况。”

“没想到钟叔叔是共产党!”陈国良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早在学校时,同学们就经常传阅毛先生的著作,还有那本《共产党宣言》我也曾读过!同学们都非常赞同毛先生的观点,只有建立全民族抗战统一路线才能救中国!”

“国良说的对。”钟汉生说,“在卢沟桥事变次日,****中央就发出通电,强调只有民族内部团结才能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共产党是坦诚的,为了能赢得国民政府的信任,愿意取消苏维埃政府,改为特区政府,并且取消红军番号,改为国民革命军。”

“可是我看蒋委员长对共产党还是心存疑虑啊。”陈羽纶的眉头蹙成一团,“虽然他在庐山发表了谈话,表示要抱定牺牲一切的精神,坚决抗日,可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仍然没有下定抗日决心,希望靠谈判解决问题。”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钟汉生目光炯炯,“眼下的中国,如果国民政府的绥靖政策不变,日本人‘数月之内消灭中国’的狂言极有可能变成现实!只有在中国大地形成遍地烽烟的燎原之势,才能挽狂澜于既倒!这次平汉省委派我到成安的目的就是团结一切爱国力量,对来犯之敌予以重击,让每一座城池都变成日本人的坟场,让每一个村庄都成为日本人的噩梦!唯有此,中国才能避免亡国亡种的厄运!”

“好啊!”陈羽纶激动地一拍桌子,“成安人淳朴厚道,市民工商中爱国人士众多,现在缺的就是引领者!汉生兄如果能担当此任,我们父子愿意鼎力相助!”

“爹,我回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县长李修武和警长吴栋梁,两个人看上去都性格耿直,所言所行都显示出对现实的不满。”陈国良说。

“是的,那位吴栋梁警长是29军的老兵,曾经参加过喜峰口战役,是一位有肝有胆的爱国人士……”钟汉生说。

“国良哥!”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少女声音——是秀娟。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双手拘谨地搭在身前,像一束白梅娉婷地站在高高的门槛后面,在走廊灯笼的映照下,秀气的脸上泛起两坨红晕,眼睛闪烁不定地看着陈国良。

“是秀娟,快些进来。”陈羽纶连忙说。

“秀娟!”陈国良迎了出去。

“陈叔叔,我不进去了,我和国良哥说两句话。”

“好,好。”陈羽纶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若不是时局混乱,良儿和秀娟的未来该有多么美满啊。可惜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真替孩子们的未来担心啊。”

秀娟和陈国良踏着月色向天齐庙的芦苇塘漫步走去,这是他们俩走过无数遍的路。月光雾幔一样洒在古老的大街上,天主教堂高耸的尖塔和绚丽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显得如梦如幻,柔美的风琴声从教堂里传来,渲染着夜的宁静。

“秀娟,你等等我。”

秀娟不理陈国良,快步转进了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天齐庙芦苇塘。

“秀娟你是不是生气了?”陈国良陪着笑,“不是不去看你,因为我回来时太寒碜了,头发那么长,满脸都是黑泥,怕你看到了把我当成叫花子。”

秀娟停住了脚步。夜风中,满塘的芦苇随风微微摇曳,如同浣女归舟,恍若梦境。塘岸是成排的垂柳,衬着皎洁的月光一派绿意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