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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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吴栋梁站在了吊桥的中间,月光下刀锋如水,寒气粼粼。不知道出于什么,士兵们竟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搞不明白这个走路姿势有点奇怪的跛子身上有什么法宝,竟然能让千军万马在瞬间变得无声无息。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跛子的身上流着29军的血……

1937年的中秋月光分外凄清。

跟往年的中秋一样,城隍庙前搭了一座戏台,虽然热闹喧嚣,但人们都能感觉到气氛的诡异。一场关乎这座小城命运的大戏正在悄悄地拉开帷幕。

秀娟的卧室里洒满了清冷的月光,木槿树婆娑的身影在窗棂上微微摇曳。秀娟呆呆地躺在床上,灵魂在白色的月光中狂乱地舞蹈。结束了,所有的梦想都在现实的重击下变得粉碎。从此,自己将属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而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隔着一条街却变得遥若天地远隔。秀娟闭上眼睛,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眼泪,干涩的像两眼枯井。

隔着街,是另一个孤寂的灵魂。

陈国良的心脏像是被挖去一样,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甚至连痛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幻化成了秀娟清秀的脸庞,嗅觉里弥散着秀娟的体香。

陈国良的胸口憋闷得像要炸开,他披起衣服走出了厢房。

一轮圆月高悬枝头,陈国良昂首向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街上隐隐传来马蹄声,搅动得月光凌乱如水。

西边声声犬吠和若有若无的喧闹声打破了中秋夜的宁静。西厢房的窗子亮了,灯光把钟汉生的身影投射到了窗纸上。

“国良,”钟汉生一面穿衣服一面快步走出来,“西边好像有动静,我们看看去。”

西城门的楼头灯火通明,警察和保安队员们躲在垛口后面紧张地望着城下。城下是一支黑黝黝的队伍,汽车的轰鸣,马匹的嘶鸣夹杂着各种口音的咒骂声乱成了一团。

“国军?”一个警察探头探脑地向下端详。

“不会是日本人吧?”有人小声嘀咕。

“放屁,日本人会给你这么客气?”

“放吊桥开门,快给老子开门!”城下,士兵们侉声侉气地大喊大叫。

“快去叫吴警长!”慌了手脚的警察们乱作一团。

“到底开不开,不开我们可就开枪了!”城下的士兵不耐烦了。

“妈的,卵大的一座城恐怕禁不住老子的一发炮弹呢!”士兵们发出一片戏谑的哄笑声。

一个军官骑着马在城门前挥鞭怒喝:“城上的听着,我是国军68军营长姚大寿!奉命驻守成安,快点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他身下的坐骑在不耐烦地徘徊嘶鸣,跟主人一样顾盼自雄。

“长官,您等等我们警长行吗?”城头探出一个脑袋,声音怯怯的。

“什么?警长?”姚大寿一愣,随即大笑不止,他身边的士兵也笑得东倒西歪。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笑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的警长是什么德行。”姚大寿用力圈住马缰,用马鞭指着城上,“快点把他叫来,不要等老子没了耐心用炮把你的城门轰开!”

“谁要轰我的城门啊?”月光下,城楼的碟口出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吴栋梁披着斗篷站在城楼上俯视着城下躁动的兵马。夜风吹来,他身后的斗篷在月光舒展着,像是一支凌空奋翼的山鹰。

“你就是那个什么警长吧?”姚大寿傲慢地问。

“对。”

“快点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姚大寿大声喊。

“驻扎成安不是要你们驻扎县城,成安县城这么小你们这一个营的兵力放在哪儿?”

“什么?难道你们要我们驻扎在荒郊野外?”姚大寿怒气冲冲地喝问,“老子在前线跟日本人拼命,奉命来保护你们这个卵子大的地方,你这个小小的警长敢让我们去野外喝西北风……”

吴栋梁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向身边的警察做了一个手势,城楼的探照灯亮了,雪亮刺眼的光柱罩住了大队人马。姚大寿用袖子护住眼睛,使劲拉住了躁动不安的战马。

“快把灯关掉,不然老子开枪了!”姚大寿大喊。

“你刚才不是要看我什么德行吗?我给你增点儿亮!”吴栋梁大声问,“看清楚了吗?我就这德行!”

“打瞎它!”城下的部队爆发出了一阵呐喊声,“啪”地一声,探照灯四散崩裂。玻璃碎片在月光下绽成了一朵晶莹的礼花。

“来人,把城门给我撞开!”姚大寿气急败坏地命令。

“架枪,谁敢撞城门就打死谁!”吴栋梁命令。

“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姚大寿座下的战马嘶鸣着人立起来,“来人,架炮!把成安城给我轰掉!”

城下传来了士兵们的吆喝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大家别慌,把城门打开!”吴栋梁命令手下。

“警长,打开城门这群兵痞还不把咱们成安城端了啊?”

“少废话,放吊桥开城门!”吴栋梁大踏步走下城楼。城上的警察摇动辘轳,吊桥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咯吱声,缓缓地搭在了护城河上。两个保安队员拔掉巨大的城门门闩,用力推开城门。

68军的官兵们蜂拥着挤向吊桥。

吴栋梁站在吊桥的中间,拔出了日本武士刀。月光下,刀锋如水,寒气粼粼。吴栋梁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士兵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士兵们竟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搞不明白这个走路姿势有点奇怪的半跛子身上有什么法宝,竟然能让千军万马在瞬间变得无声无息。

“请你们姚营长说话。”吴栋梁向前跨了一步,士兵们跟着退了一步。

姚大寿用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警长大人胆子不是挺大吗?怎么一遇到小钢炮就怂了?”姚大寿仰天大笑,斗篷在他的身后被风吹得嘭嘭作响。

“栋梁!”李修武带着陈国良、钟汉生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吊桥。

“我是县长,有什么话跟我说!”李修武望着眼前黑压压的士兵大喊。

“李县长,您先等等,让我把话跟他说完。”吴栋梁毫无惧意地迎着姚大寿傲慢的目光。

姚大寿端详着吴栋梁手里的日本刀,用马鞭一指:“警长大人神通广大啊,在军队上有亲戚吧,还搞了把日军的武士刀,吓唬老百姓挺管用吧?”

“下马。”吴栋梁的声音不大,却底气十足。

“你说什么?”姚大寿惊愕地问。

“下马!”吴栋梁提高了嗓音,“你跟长官说话一向是坐在马上吗?”

“长官?!”姚大寿一愣,随即仰天大笑。他身后的士兵也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好,好,”姚大寿拼命抑制住笑声,“你跟我说说你这号长官是从哪里论的?”

“你们68军不是原来29军刘汝明师扩编的吗?虽然换了臂章,但你们的血管里仍然流着29军的血!老子早在四年前就是132师的少校营长,如果不是在喜峰口受伤,现在老子恐怕早就是团长、旅长了!”吴栋梁从腰间摘下一个随身酒壶晃了晃,“这个酒壶就是赵登禹师长送给老子的!”他的目光在士兵们的身上扫了一遍,士兵们感到一阵冷风横掠而过,“我问你们29军的军魂是什么?是御侮杀敌,安民护国!喜峰口一战,我手里的大刀砍翻了三十多个鬼子,这把日本武士刀的主人就死在我的大刀片之下,我对得起29军的番号!没想到你们换上68军的军装就丢了魂,竟然把炮口对着自己的同胞!好啊,开炮吧,就让中国的军史上记录下这一笔,29军的将士炮轰成安城,那是何等的威风啊!你们他娘的怎么一对日本人就怂了?!说是驻守成安,说白了是被日本人赶到了成安,怎么才几年时间29军的军魂就丢了呢?!”

城头风声萧萧。

吴栋梁愤怒的咆哮声盖住了半边成安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城墙上站满了百姓。

百姓们伫立在风中,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士兵和一夫当关的吴栋梁。姚大寿跳下马垂手侍立,像是在听长官训斥,夜色遮盖了他满脸的羞愧。吴栋梁的话像刀子扎在了他的心上。曾经,他们怀着一腔热血逐鹿沙场,卢沟桥事变后,军长宋哲元和蒋委员长一样,幻想着能和日本人和平解决,战争准备的不足不但让29军损兵折将,大伤元气,而且也消磨了这支军队的军魂。如今,面对日本人的节节推进,他们只能由津浦、平汉铁路沿线向冀南大名附近集结,堂堂的29军司令部只能龟缩在大名县城内。

耻辱,无可辩驳。

“姚营长。”吴栋梁缓和一下语气。

“吴长官……”

“你还记得这首歌吗?”吴栋梁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唱了起来——

风云恶、陆将沉、狂澜挽转在军人……

陈国良的心头一热,眼泪模糊了双眼,他仿佛又回到了南苑的操演场,看到了赵登禹师长壮硕魁梧的身影。

锻炼体魄、涵养学问,胸中热血、掌中利刃……

陈国良几乎是喊出来的。

吴栋梁和陈国良对视了一眼,两人微微一笑。姚大寿吃惊地看着陈国良,他不知道这个文弱书生怎么会唱如此豪壮的军歌。

歌声在将士们中间响起,由低沉逐渐转向高亢——

风云恶、陆将沉、狂澜挽转在军人……锻炼体魄、涵养学问,胸中热血、掌中利刃……同心同德、报国雪恨,复兴民族、振国魂……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城头的百姓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