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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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快,传令兵,拿酒来!”姚大寿大声喊。

粗糙的大碗里斟满了酒,火焰好像嗅到了酒香,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密集爆裂声。傅睿明端起酒碗,仰望苍穹:“诸位,今天我们相聚成安城下,人不分官民,地不分南北,为的只是一个目标——抗日杀敌!日本的铁蹄已迫近成安,我等无论党派,无论出身,都要戮力同心,守卫成安,守卫冀南,哪怕肝脑涂地也要万死不悔!我虽然不能与诸位同守成安,但无论身处何处若临阵脱逃,苟延残喘,当如此碗!”言毕,傅睿明仰头一饮而尽,酒碗被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修武同誓!”

“姚大寿同誓!”

“吴栋梁同誓!”

“钟汉生同誓!”

“陈国良同誓!”

篝火骤然一亮,远处的成安城上空黑云压城,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公元1937年10月15日夜。邢台失守的次日,日本军队在秋雨中逼近了沙河。沙河城外的一座破庙里,残灯如豆。羽仁次郎正坐在神像下擦拭指挥刀,他眯着眼睛把刀身对准红烛,刀身在微微抖动,刀刃如霜,波浪状的花纹清晰可见。红烛的映照下,刀身像是被血染了一般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泽。这是一把锻造精良的好刀,在羽仁次郎看来,这把刀唯一的遗憾是它的身上还没有染上中国29军的鲜血。日本军队自北平以来一路攻城掠地,在平汉线战场几乎没有遇到败绩,所有参战部队的心里都对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有着极为乐观的估计。对于接下来的沙河、邯郸等若干小城,日军第14师团师团长土肥原贤二的攻打计划是一天一个。对于羽仁次郎来说,更加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大军南进,因为根据情报显示,中国军队的第29军分别由津浦、平汉铁路沿线向冀南大名附近集中,总部就驻扎在大名城里。从地图上看,大名县近在咫尺,突进邯郸后他们就要和29军狭路相逢。夜风裹挟着寒雨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庙里,红烛不住地摇曳,墙上的神像剪影随着烛光癫狂地舞蹈。羽仁次郎大口地喝下一口高粱酒——这是手下的士兵从附近村子乡绅的地窖里挖出来。刚才他的士兵把一个村子人畜不留地屠杀了个精光。对于日本人来说,每少一个中国人就会为自己腾出一块土地。浓烈辛辣的高粱酒从喉咙一直燃烧到他的胃部,他肚子上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拳,刺鼻的味道使得他不住地咳嗽,直到呛出眼泪。他狼狈地抹了一把眼泪,嘴里喃喃地骂了一声,把酒杯放在神案上不敢再去喝第二口。

羽仁次郎闭着眼睛怀想家乡清酒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极其绵柔醇和的,柔柔得像邻居姑娘的眼睛。而中国的高粱酒却烈性十足,像是一个性格暴躁的硬汉。羽仁次郎抬起头看着高高矗立在大殿的神像。神像一身绿袍,红脸长须,手持大刀,眼神坚毅地望着前方,似乎要追寻什么。羽仁次郎不知道这是一尊什么样的神像,从庙门匾额上“武圣祠”三个字判断,这应该是中国古代的战神,就如同日本战国时期的战神上杉谦信一样伟大。出于对职业的尊重,羽仁次郎还在神像面前行了一个拜礼。不过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举动,在中国哪里有什么战神?小时候父亲曾经告诉他中国人十分擅长打仗,他手里那本《孙子兵法》就是一位叫孙子的古人所著。来中国之前他无数次想象着和这个擅长打仗的族群打仗的可怕一幕,他甚至怀疑狭小的日本是否真的有能力战胜孙子的后人。可现实让他近乎失望,接战以来,除去传说中的29军和个别中国军人的忠勇外,当中国军人以整体呈现时往往显示出极大的涣散和无力。这让上至土肥原贤二下至羽仁次郎这些日军军官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盼望这种对中国军人的优势能保持下去,又期盼着能遇到强大的对手用以成就自己的战绩武功。

凄冷的秋雨里传来几声犬吠,一队穿着黑色雨衣的士兵排着队从大殿门口走过。这些天上面要求加强警戒的命令不断传来——很多部队都受到了骚扰和袭击。可是奇怪的是发动袭击者不是中国的正规军人,而是普通的民众,那些被打死的袭击者往往是农民打扮,手里的武器也是千奇百怪,鸟铳、土枪甚或是红缨枪和铁锹。这些袭击虽然是零星的,他们对日军制造出来的恐慌也有限,但这让日军的将领还是领略到了中国这个国家的可怕之处——这个国家绝对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中国这头退缩在角落里的瘦弱狮子之所以潜牙覆爪只不过它还对未来有着不实际的奢望,这个国家的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苟延残喘下去,所以他们上至领袖下至百姓都寄望于谈判,哪怕是自己再遭受屈辱呢,也比跟别人拼命要好。可是一旦这种梦想被现实打破,瘦弱的狮子就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它虽然被逼到了角落,但血红的眼睛、尖利而残缺的牙齿、瘦骨嶙峋的身子同样会让人害怕,因为再瘦弱它也是一头狮子!平型关战役和忻口战役日军连受重创,这也让日本人看到中国这头瘦狮的体内积蓄着巨大的潜力。不过,在河北战场,他们的推进还算顺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遭受大的败绩。

羽仁次郎的思绪被一阵凌乱的枪声打断了。士兵们吆喝着躲到残缺的围墙后面,火光伴随着硫磺味道在雨中一瞬即逝,士兵们大声咒骂着开始火力反击。

“怎么回事?”羽仁次郎大声问。

“有支那人偷袭。”几个士兵把他拥入了大殿。

“有多少人?”羽仁次郎问。

“火力很弱,搞不清楚是什么武器,可能在十多人左右。”

“速战速决,这应该是支那人的民团。”羽仁次郎骂了一声“乌合之众”,转身仰坐在椅子上,轻松地吹着口哨。对于这样的敌人他的情绪根本就紧张不起来。

枪声凌乱地持续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传令兵跑了过来:“羽仁中尉,支那人除了俘虏一个外全部都被打死了。”

羽仁次郎一招手示意士兵把俘虏带过来。

两个士兵把一个中国人推进了大殿。从穿着上判断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身材健硕,骨节粗大,穿着对襟粗布长衫,灰褐色的宽裆裤,脚上是沾满泥污的布鞋。中国人的手被士兵扭到了背后,虽然他无法挺直身体但还是努力昂着头,尽量不使自己显得过于狼狈。他的眼睛里夹杂着愤怒、恐惧、无奈和绝望,双腿在微微颤抖。羽仁次郎走到这个农民的身后在他的手掌上摸了摸,中国人极力反抗着,他似乎极其厌恶羽仁次郎对他的触摸。他的嘴里大声嘟囔着什么,虽然羽仁次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羽仁次郎摸到了满手老茧,他的心骤然一热。北海道的渔民们都有一双这样粗粝的手,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些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渔民。

“放了他!”羽仁次郎一摆手。

“中尉……”士兵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羽仁次郎。

“你没听错,把他放掉。”羽仁次郎加重了语气。

两个士兵松开了手,中国人站在原地,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你想为你的父母兄妹报仇吧?”羽仁次郎仍然仰卧在靠椅里,皮靴轻轻地抖动着,“别做蠢事,走吧。不然你会被我的士兵打成马蜂窝。”

中国人突然一声怒吼,猝不及防地把羽仁次郎扑倒在地上。他强壮的双手掐住了羽仁次郎的喉咙,士兵们用枪托狠狠地击打着这个中国农民,他们不敢动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因为它可能穿透中国人刺中羽仁次郎。

羽仁次郎的眼前晃动着中国人猩红的眼睛和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他徒劳地挣扎,可是力气却因为窒息而一点点丧尽。一声闷响,中国人的后脑勺重重地挨了一枪托,羽仁次郎脖子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中国人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羽仁次郎被士兵搀到了椅子上,一个士兵踢了中国人一脚,然后冲着他的胸口开了两枪。中国人的身体颤抖了几下,一股血腥味在大殿里弥漫。

羽仁次郎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把中国人的尸体拖下去。这是他人生当中最可怕的一次经历,他感觉双腿在剧烈地颤抖,一股恐惧感顺着血管传遍了全身。这个国家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软弱,只不过他们的血性只有被人逼到毫无退路时才会爆发出来。

夜雨秋风穿窗而过,羽仁次郎重重地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