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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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日本人惊恐地回头,中国警察像头追赶羚羊的猎豹,最可怕的是他的手里举着一把闪亮的日本军刀,在刀把上系着一个漂亮的鹦鹉螺外壳——他竟然没有拿枪!中国警察的举动激怒了日本侦察兵,一个日本兵兜转马头向吴栋梁举枪瞄准,一道黑色闪电从他的身边轻盈地掠过,日本兵眼前一花,脖颈上骤然一热,灵魂陡地冲出了躯壳。剩余的日本兵慌了神,他们不敢再有任何射击的念头,只能大声呼叫着天照大神的佑护。可天照大神并没有眷顾这些卑劣的生命,吴栋梁的怒吼声震撼着原野,锐利的刀锋一次次切入日本人的身体,一溜烟过后,烟尘中留下了三四具直挺挺的尸体。

“嘭!”一声枪响,吴栋梁的马应声而倒。剩余的几个日本兵纵马一路向北逃去。满脸是血的吴栋梁撑着身子站起来,望着日本兵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在大腿上捶了一拳。

“吴警长,你没事吧?”警察们追了上来。

“没事,有受伤的日本兵吗?”吴栋梁问。

“有一个,不过让民团的弟兄们给打死了!”

“胡闹!怎么不留个活口呢!”

“怪不得民团的弟兄们,他们死了好几个,纪大胡子的肩膀也受了伤。”

吴栋梁低叹一声,把武士刀放回了刀鞘,悬挂在刀把上的鹦鹉螺壳在暮色中簌簌抖动……

肥乡县城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日军指挥部里灯火通明,羽仁次郎站在地图前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叫作成安的小县城。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小县城可能成为他戎马生涯的麦城。他接连得到了两个不好的消息——先是派遣到县城的情报官被割掉了脑袋,然后是派到探听消息的十名日军侦察兵在城东一个叫作北渚的小村,被一群手持钉耙锄头的农民打得抱头鼠窜,而且还为这伙中国农民丢下了五匹战马。

耻辱,这是帝国军人的耻辱!更是他羽仁次郎的耻辱!

他仿佛看到了山口尚林轻蔑的目光,难道这次事关他前途命运的赌局真的要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他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第三批侦察兵。这次他们不会重蹈前两批侦察兵的覆辙吧?

令他不安的猜想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他的下属们像惊弓之鸟一样回来了。

羽仁次郎气急败坏地赏了每个生还者几个耳光。

“说,是什么人用一把刀夺取了那几个蠢猪的生命?”

“是一个中国警察……对,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日本武士刀。”

“日本武士刀?”羽仁次郎一惊,“这么说他不是普通的警察,极有可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走到士兵的跟前,“那是一把什么样的武士刀?”

“是一把很精致的大刀……哦,刀把上还挂着一个鹦鹉螺!”

“鹦鹉螺?!”羽仁次郎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把揪住士兵的领子,他的目光中有火在流淌,“你是说在刀把上带着一个鹦鹉螺?”

“是……千真万确!”士兵惊慌地回答。

羽仁次郎仰头怒吼,脖子上的青筋愤怒地暴起。这把刀竟然是他哥哥的!没有想到自己将在成安这座小城里和仇人狭路相逢!

“滚!”羽仁次郎狠狠地抽了士兵一个耳光。

他望着地图上那座小城,眼光迷离间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奥尻岛。这个小岛孤悬在茫茫大海之中,像是万顷碧涛间的一叶小舟。蔚蓝的大海和幽深澄碧的天空毫无过渡地交接在一起,沙滩上的海水清澈得近乎透明。羽仁次郎挽着裤脚在潮来潮去间奔跑,脚踩在沙滩上软软的犹如地毯。羽仁次郎的心却沉闷得几乎要裂开,哥哥一郎成为了一名帝国军人,明天就要开赴中国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国度。羽仁次郎没有想过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去中国,他只知道能为天皇的意志服务是日本国民莫大的光荣。他想为哥哥送一件礼物——一郎最喜欢收集鹦鹉螺。于是他决定潜到礁石下面去寻找这种绚烂夺目的美丽小贝壳。烈日烧灼着蓝幽幽的水面,他慢慢走向大海,海水渐渐地从踝骨漫上大腿,温热的海水冲击着他瘦弱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扑进大海的怀抱。

沙滩上,父亲和大郎在呼喊羽仁次郎。他们发现远处海面上一个乌黑的头顶海葵般盛开。

羽仁次郎像一条自在的鳗鱼游向大海深处。他熟悉这一带的礁石,那些礁石上吸附着各种各样的贝类。

他的脚触到了坚硬的礁石,头顶波光粼粼,阳光艰难地穿透海水照耀着光怪陆离的礁石。羽仁次郎经过几次浮出海面换气,终于摸到一枚小小的鹦鹉螺,它依附在礁石的海藻中间,宛如一块五色斑斓的夺目彩石。羽仁次郎欣喜地下潜,沉重的水压让他感到胸口发闷,肺几乎要爆裂开来。他的手指艰难地伸向鹦鹉螺,终于,那枚鹦鹉螺落在了掌心,但长时间的窒息让羽仁次郎昏厥过去。

羽仁一郎冒死救出了他。

那枚鹦鹉螺是羽仁次郎用性命换来的。羽仁一郎把它当成了最珍贵的礼物,在他晋升为曹长的时候把鹦鹉螺坠在了武士刀上。美丽的鹦鹉螺和嗜血的武士刀组成了一种怪异的美感。曾经有无数次,羽仁一郎和羽仁次郎都在追寻着一个问题,究竟是谁制造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分离?绝对不是天皇,他是日本人的神,自然不会是他的错。那肯定是中国人制造了他们的分离,如果不是他们拥有肥沃的土地和让人垂涎的财富,日本人也不会背井离乡发起这场战争。

兄弟俩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持有如此荒谬的逻辑。

羽仁次郎的目光逐渐变得明澈,那个叫成安的小城近在咫尺。剥夺羽仁一郎生命者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群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中国人。

赵楚原和温万钧对面横卧在炕上抽着水烟。烟雾缭绕间,两个人都皱着眉头盘算着如何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兰州水烟的劲儿就是大。”赵楚原舒展了一下眉头,陶醉地闭着眼听着水烟咕嘟嘟的作响声。

“怎么,下定决心了?”温万钧问。

赵楚原睁开眼睛点点头。

“避难?”温万钧问。

赵楚原又点点头。

温万钧叹了口气:“赵队长,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成安县的保安队队长,这样逃跑可是要留一世骂名的。”

赵楚原一瞪眼:“你的意思是要我在成安等死啊?你也不想想,日本人从北平一路打过来占领了多少大城市,凭着成安县这几支破枪还想挡住日本人?古语有句话叫什么来——对,螳螂挡车,能挡得住吗?亲家,你也个精明人,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温万钧摆摆手:“秀娟是你家媳妇,让她跟你们走可以。我的万贯家产可都在成安搁着呢,这是我拼了大半辈子的营生,我实在是舍不得。”

“你不怕日本人啊?”

“什么日本人、中国人,不都是人吗?无论是谁坐天下,我温万钧都是顺民,有钱孝敬着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温万钧咕嘟咕嘟地大口吞着水烟,“我已经和县城的南宫老乡们说好了,只要日本人打进成安城,我们就开门纳降,以迎王师,到时候我老温还不是水烟照抽、高粱酒照喝啊?”

“老温啊,你真是一根老油条。”赵楚原用水烟杆在温万钧肥胖的肚皮上敲了敲。

“亲家,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今天听说吴栋梁砍了一个日本细作,大堤西打死了几个日本兵。日本人很快就要进城咯……”想到秀娟即将和自己山水相隔,温万钧心里一阵悲凉。

“现在还走不了。李修武和吴栋梁好像对我有了戒心,李修武夺了我的兵权,还命令守门警察凡是公职人员一律不能擅自出入。我要是拖家带口出城门,一转眼就会被警察抓起来,现在只能等待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

“等日本人攻城的时候,那时候趁乱跑出去……”

温万钧沉默了片刻,神情黯然地问:“亲家,说实话,你原来打算去上海,如今淞沪会战打得正酣,日本人想吃掉全中国啊,你能躲到哪儿去?”

赵楚原许久沉默不语。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水烟,心情黯淡犹如沉水。

国破如此,到哪儿又会是乐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