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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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子弹贴着水面划出一道道耀眼的流线,惨烈的叫声和扑通的落水声混杂在一起。板顺爷抱着脑袋匍匐在木筏上,子弹从他的脑袋上呼啸而过,刺入江水,搅乱了一片红彤彤的夕阳晚照。

1937年8月的一天,连绵多日的雨停了。

太阳带着蒸腾的雾气在天际慢慢地洇开,漫天遍野的高粱像绿色的帐幔绵延向远方。小城被一片绿海簇拥着,静谧得让人心醉。佃户靳大柱站在县城西侧北漳村的瓜田里抱着两个西瓜,有点迷醉地闻着空气中甜腻腻的味道。他把瓜放到路边然后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瓜田。靳大柱熟练地在用手指在瓜皮上轻弹,露珠随着瓜皮的震动轻轻地滚落,靳大柱俯下身将耳朵贴近西瓜,像一个幸福的准父亲在倾听妻子腹中的胎动。战争,对于靳大柱来说曾经是遥远的,尽管那场伸手可及的战争就发生在并不遥远的北方,可对于这个足迹没有踏出过成安县的二十五岁佃户来说,北平、天津都太遥远了。它们只会出现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或者南宫商人茶余饭后的吹嘘里。可最近十多天来从那些逃亡者惶恐的脸上他读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靳大柱预感到自己平静的生活将被打破。雨水和道路的泥泞没有阻止住逃亡者的脚步,他们像漏网之鱼一样惊慌,或车或马或者徒步,义无反顾地奔向南方,仿佛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

“日本人真的都是鬼呢!要不然大家怎么都管他们叫小鬼子?”靳大柱想起板顺爷的话。

板顺爷是靳家的族长,也是靳大柱的东家。年轻时他曾经在东北伐木,他们将砍翻的松木成堆地装上木筏,然后顺着江水运送到下游。当时,日俄战争刚刚结束。一天黄昏,板顺爷和伙计们在运送木材时遇到了几个鬼子。

在板顺爷的记忆里,那是可怕的一幕:落日余晖下,高大的针叶林遮蔽着鸽灰色的天空,江水在落日的映照下殷红似血,山民们粗犷的歌声在密林和江面上悠长地回荡。这时,几个黑色的影子鬼魅般突兀地出现在江岸上。那是一群山魈,板顺爷恨恨地说。这些“山魈”穿着黄色的棉军服,嘴里哇哩哇啦地凶狠叫嚷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在斜阳下闪烁着瓦蓝色的可怕光泽。

“是日本人!”船老大惊慌失措地站在木筏的最前面。

岸上,日本兵大声叫嚷着,手里的枪不住地胡乱挥舞。

“老大,日本人好像是要我们靠岸!”一个山民拖着哭腔说。

“不能靠岸!”船老大也失去了平素闯荡江湖养成的镇静,在他们的意识中日本人简直比熊瞎子还要凶狠,落到日本人的手里恐怕只能有死亡的后果!

“这群畜生是要我们的木材修筑工事。”船老大加紧了撑船,木筏划过一道优美的水线顺流而下。

“嘭!”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山林中久久回荡。无数只山鸟惊惶地拍打着翅膀逃进深深的暮色中,船老大一头扎进水里,一股殷红的血缓缓地在水面泛开。

“日本人开枪了,大家快趴下!”有人大声喊叫。

子弹贴着水面划出了一道道耀眼的流线,惨烈的叫声和扑通的落水声混杂在一起。板顺爷抱着脑袋匍匐在木筏上,子弹从他的脑袋上呼啸而过,刺入江水,搅乱了一片红彤彤的夕阳晚照。

木筏顺流而下,惨叫声和呻吟声逐渐被越来越汹涌的江水声淹没——同船的工友们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而板顺爷最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日本人的子弹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肩胛骨。于是,板顺爷成了北漳村的一个传奇,他也是这个村唯一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对日本人的恐惧和憎恶让板顺爷在后来的描述中夹杂了太多的想象,日本人在他的记忆里显得异常模糊,他们的面孔在通红的夕阳衬托下扭曲成了狰狞的山魈,这些山魈像舞台上的小鬼一样跳着奇异的舞蹈,露着锃亮的獠牙,脸上长着绒毛,穷凶极恶地在江岸上追赶着木筏。

在以后的日子里,板顺爷经常会向孩子们亮起瘦弱的肩膀,他的肩胛骨高高地耸起,上面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深洞。

“板顺爷,等我有机会遇到日本人替你报仇!”和其他在听故事过程中露出恐惧表情的孩子不同,呈现在大柱脸上的是愤怒和一种迫不及待的战斗渴望。

“这孩子不简单呢!”板顺爷用锉子一般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着大柱的背,“有胆量!”

田埂上的一棵歪脖柳被大柱按照自己的想象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日本人形象。一有时间,大柱就会朝着树干一拳一脚倾泻自己的愤怒和憎恨。几年后,柳树的一块皮竟然脱落了,露出了骨骼一样白森森的树干。大柱的拳头也变得锤头般硬朗,一位到北漳村卖艺的拳师曾经卖弄拳脚,一拳砸下去把一摞砖打得粉碎。在村民们的怂恿下,大柱和这位拳师硬碰硬地比起了拳头,没想到当两个拳头碰到一起的时候,拳师的手竟然血流如注。

“板顺爷,日本人的脑袋比砖头硬吗?”大柱向目瞪口呆的板顺爷晃着大拳头。

“大柱,这辈子你都不一定能碰上日本人。”板顺爷失望地说。

现在,这种带着天真味道的渴望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

战争的逼近让大柱有点抑制不住地兴奋,替板顺爷报仇似乎并非遥不可及,日本人极有可能会踏到成安这片静谧的土地上。

车辚辚,马萧萧。

南下的人群让邯郸到安阳的大道上变得更加拥挤。许多急于南下的达官贵人开始绕道成安寻找捷径。站在成安北城墙上,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道上汽车犁开泥浆像黑色的蜗牛在缓缓地穿行。

“快看,又一辆闷子车!”孩子们兴奋地站在城墙上欢呼,一个孩子用一根钉子在城砖上深深地划下了一道刻痕——长满斑驳青苔的城砖已经被刻下了一大片“正”字。记录经过的车辆成了孩子们这些天最爱干的事情。商贩们开始在小城的四周摆摊,密集的逃亡者让他们的生意变得异常红火。人们在仓皇中交流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这些信息成了成安人掌握战局动态的主要来源。

阳光逐渐变得炽热。

大道上又有三辆轿车飞驰而来,激起的泥浆形成了黑色的雾霰洒在行人的身上。路旁的百姓们愤怒地盯着车的背影。

“恐怕又是南逃的官老爷!”

“这些只会欺负百姓的家伙!”

人们怨毒的诅咒应了验,车队骤然停了下来。中间轿车的车轮陷进了泥淖,车轮在徒劳地飞转,泥浆箭一样四处激射。

从最前面一辆轿车上跳下了三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他们顾不得整洁的军装扑到第二辆的车后,用力想把车推出泥淖。泥花飞溅,三个人被浇成了泥人,可车轮却越陷越深,百姓们有些幸灾乐祸地站在远处观望。

“你们!”一个军官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操着带京味的官话气急败坏地指着看热闹的百姓,“快过来帮忙!”

没有任何人响应。

“你们的耳朵聋了?!”军官暴躁地大喊,“快点儿过来帮忙!”

“对待百姓别那么粗暴。”第二辆车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胖脸,“给乡亲们拿些辛苦钱。”

一个副官模样、长相清秀的军官跳下车来,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皮箱,从里面扯出一把钱来。

“乡亲们,大家都来帮帮忙!我们长官有赏!”副官晃着手里的钞票。花花绿绿的钞票耀花了乡民们的眼,他们像潮水一样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