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26315900000043

第43章

学生兵迎着日军冲上去,他们笨拙地搂抱、撕咬。那是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自杀式攻击,他们虽然手里有大刀和刺刀,可对利刃刺破血肉之躯的天生恐惧限制了这些孩子的攻击能力。他们只能靠搂抱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紧张。

1937年10月23日的太阳分外热烈,当它喷薄而出时,淤积在空气中的浑浊雾气瞬间消散殆尽。成安城下,是一幕让中国人血脉喷张的场景。站在北城墙上远眺,目光所及士兵、民团、百姓混杂在一起,他们举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步枪、鸟枪、大刀、红缨枪甚至是铡刀、钉耙冲向日本人,这支自卢沟桥事变以来一路肆虐的狂妄之师竟然在这个北方小城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漫天遍野的杀敌人群中,陈国良带领的学生军是满眼苍黄色中一抹耀眼的色彩。他们没有守军那种惯于冲锋陷阵的熟练,也没有民团那种不管不顾的彪悍,而是中规中矩地按照教程卧倒、匍匐、射击,动作生涩而标准。陈国良是他们当中唯一参加过真正战斗的学生兵,他背后大刀残破的红绸在晨风中飘荡,噗噗作响地扑打着陈国良的脸。陈国良仿佛看到了张胡子矮小而灵活的身影和他胡子拉碴却格外温和的笑脸。张胡子,南苑那场赌赛咱们还没有结束,你比我多杀了三个,今天我一定会超过你!

晨风尽吹,陈国良的脸一阵刺痛。身边的学生兵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害怕了?”陈国良问。

学生兵摇摇头,挤出一丝略带慌乱的微笑。陈国良的心头一热,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张胡子。“喂,学生伢子,一会打起来可要听我指挥,可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乱窜。”这略带轻蔑的话现在想来却饱含着脉脉温情。

一群无心恋战的日本兵从土垄前跑过。这种态势让学生兵们可以从容地实践射击理论,他们规矩而略显笨拙地装填弹药,小心翼翼地瞄准、击发,接着是击之不中的惋惜和击中目标后的欢呼。但日本人的凶残并没有因为逃亡的仓皇而完全泯灭,这毕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零星而缺乏准确性的枪击激怒了日本人,有人冲着土陇大声吆喝,他们迅捷地趴到棉花地里向学生兵射击。

战争的残酷是真切的。

学生兵中传来一个学生沙哑而惨烈的叫声,他哀号着翻滚,头上血流如注。那是一个还处在变声期的的学生,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竟然没有遮盖住他痛苦不堪的哀号。陈国良的心猛地一缩。有多少处在这个年龄阶段的中国少年被迫卷入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造成这一切的是那个叫作日本的狭长岛国。

陈国良稳住心神瞄准一个日军士兵。

士兵单腿跪地向着土垄据抢射击,在他拉动枪栓的一刹那,陈国良的枪响了,日军的钢盔窜出一道血柱。

“张胡子,还有两个我就赶上你了!”陈国良在心里念叨。

日军的机枪手开始向土垄横扫,荡起的尘土形成了一道厚重的黄色雾障,尖利的子弹破空声让学生兵们心惊胆战,他们下意识地把头扎到枯黄的草丛中。日军在机枪的掩护下开始向土陇缓缓地迫近。子弹溅起的硬土粒铁砂般扑打在学生们的脸上,密集的刺痛让他们无法睁开眼睛。

一个身影出现在陈国良的余光里。

他迅捷得犹如一头猎豹,熟练地卧倒、据抢、瞄准、击发——日军的机枪刹那间哑了。

“钟叔叔!”

钟汉生目光坚毅地望着陈国良:“国良,你带的学生兵是好样的!”

“钟叔叔,我想和您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非要这个时候说?”

“我想入党。”陈国良加重了语气。

钟汉生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他用眼神鼓励陈国良说下去。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究竟谁才能救中国?当今能救中国的唯有共产党的主张。尤其是贵党的毛先生,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他最近提出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我读了好几遍,确实是真知灼见。有这样的领袖,共产党一定能救中国于水火之中!”

钟汉生重重地握住了陈国良的手:“国良,我们党欢迎你这样的优秀爱国知识分子!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等这次战役结束我就向组织汇报你的情况!”

“谢谢你的信任,钟叔叔……不,钟汉生同志!”陈国良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隆隆的机枪声打断了陈国良和钟汉生的对话,十多个日军士兵在机枪的掩护下又向土垄发起了冲锋。

钟汉生猛地从土垄后站起,枪声过后日军机枪手一头栽倒,子弹击穿钢盔的金属碰撞声清晰可闻。

“咔咔”的声音刺耳地响起——近在咫尺的日军开始加装刺刀,一场血腥的肉搏即将开始。钟汉生一跃而起,抡起枪柄重重地砸在一个试图捡起机枪的日本兵头上,一声闷响,日本兵的钢盔瘪成了一团,黑色的血顺着士兵变形的脸上淌下。

陈国良掣出大刀跳上土垄。阳光下刀片折射出一片刺眼的光晕,一个日军士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头颅就横飞出去。

“张胡子,还差一个!”陈国良大吼。

学生兵迎着日军冲上去,他们笨拙地搂抱、撕咬。那是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自杀式攻击,他们手里有大刀和刺刀,可对利刃刺破血肉之躯的天生恐惧限制了这些孩子的攻击能力。他们只能靠搂抱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紧张。

“同学们,别手软,放过这些日本人就是对自己父母兄妹的犯罪!”陈国良喊破了喉咙。他唯恐这些连鸡都没有杀过的少年们重蹈南苑学生兵的覆辙。从教官手上学到的拼刺技术被学生兵们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本能地握住枪管用枪柄朝日军身上狠砸。惨叫声和惊恐到极点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沉闷的击打声和怒吼与城头静垂的旗帜、烟岚般静谧的硝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太阳照旧安静地悬在城楼,城下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逐鹿。

一个强壮的日军士兵出现在钟汉生的视野中。刺刀上的太阳旗告诉钟汉生这是一个军曹,是这群日军士兵的统领者。四目相对,目光里闪烁着的竟然都是一种平和的光,在极度的愤怒、恐惧、紧张之后,他们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搏斗,甚至连深入骨髓的愤恨和怨毒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刺刀伴随着嘶喊刺向钟汉生,钟汉生抡起步枪一荡,刺刀锵然一声断成了两截,太阳旗落在地上,洁白的旗身被钟汉生重重地踏上了一个脚印。

“八嘎!”军曹学着钟汉生的样子抡起三八大盖,钟汉生一脚把军曹踹翻,步枪狠狠地砸在了军曹的头上。

混乱中陈国良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竟然是赵洪亮。他被一个日本兵用刺刀钉在地上,刺刀深深地嵌入他的肩膀,赵洪亮用手紧握着刺刀,淋漓的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把刺刀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赵洪亮的脸扭曲成一团。

陈国良一声怒吼扑向日本兵。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大刀砍掉了日本兵的肩膀。陈国良拔掉刺刀抱住赵洪亮。

鲜血喷涌而出,赵洪亮的嘴唇变成白色。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陈国良似乎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