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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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这是日本人极为期待的场面。

可这样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孩子们的欢笑声很快被哭声所代替。几乎所有拿糖果的孩子都会结结实实地赢得家长的一顿巴掌。

“吐出来!你是吃粮食长大的吗?”咒骂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没有一个家长会在此时心疼孩子,他们的眼里全是怒其不争的怨气。

孩子们抽泣着恋恋不舍地把糖果吐在地上,手里的糖果也被家长们一把打在了尘土里。

“都是些狗娘养的,忘了自己是什么种了!”各种各样含沙射影的辱骂从紧闭的院落里传来,汉奸和亲日乡绅们感到自己像是一群游街示众的猴子,羞耻让他们犹如针芒在背。有乡绅不住地用手帕擦拭着油光水滑的脸。

“面粉,大日本皇军向皇民们分派面粉了!”翻译拿着喇叭扯着嗓子大喊,“先来先得,免费提供!”

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对于吃惯高粱面的成安人来说,白花花的面粉是一种奢侈品,只有重大的节日它才会出现在大户家的宴席上。

现实的诱惑压制住了仇恨,有人提着布袋鼓足勇气向街上走去。

日本人的目光里满是轻蔑,他们用瓢盛起面粉倒向这些支那人的口袋,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在阳光里荡起一股暖暖的香气。这种粮食特有的香气让人迷醉,像罂粟。

如果不是有一位老人的搅局,这次“宣抚”活动本该是特别圆满的。

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不声不响地走进人群。她毫无预兆地举起拐杖朝一个青年的身上狠狠打去。

“娘,你这是干什么?”青年拎着布袋躲闪。

老妇人疯狂地倾泻着各种难听的辱骂:“你爹才死几天,你就为肚皮丧掉了良心?难道你是畜生吗?日本人的面是毒药,是让你们忘记爹娘的毒药……”

这些咒骂是骂给儿子听的,也是骂给所有讨粮者听的。

面粉荡起的白色尘埃在空中安静地飞舞,人们静静地站在十月的阳光里,再次感到耻辱和羞愧再次回到了他们的身上。这些日本人是杀死自己亲人的仇者,而现在他们却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有人把口袋扔到了地上,洁白的面粉和黄色的尘土混杂在一起。把粮食看成性命的乡人们没有半点儿惋惜,他们纷纷把面粉倒在了地上。

尴尬让日本人恢复了本性。

“八嘎!”一个日本兵狠狠地把老妇人打倒在地。

“娘!”青年扑上去和日本兵扭打到一起。

郁积的怒火开始爆发,当日本人赤手空拳地面对一群中国农民时并不占有任何优势。日本人被卷在这股狂飙的下面,只能抱着头承受着辱骂、唾沫和粗硬的拳头。

对于这次“宣抚”行动的失败,羽仁次郎并没有生气。他知道中国人需要宣泄怒气,让他们出出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小时候就熟读中国的名著《三国演义》,他知道有一种叫作“怀柔”的东西远比刺刀更能征服人心。

羽仁次郎决定去匡教寺亲自走一遭。他想邀请主持静慧为成安的死难者做一场法事,超度这些冤死的亡灵,让他们亲属的怨气彻底消除,为今后他能顺利“施政”打下基础。

羽仁次郎怀着这个荒诞的想法第一次走出成安城。

暮色下的匡教寺被一片柳林拱卫着,静谧而安详。青灰色的大雄宝殿飞檐在干枯的柳枝掩映中隐约可见,晚鸦在苍茫的暮云中啼叫飞舞,点缀出山门外的一派凄清。隆隆的脚步声打破了古寺的沉寂,一片蝙蝠冲天而起,在羽仁次郎的头顶往复盘旋。

羽仁次郎举了一下手,士兵们在山门外分列两边。他跳下马带着翻译和几名卫兵信步走进山门。通往天王殿的甬道上洒满了落叶,皮靴踏上去就像踩上了地毯。一阵晚风吹来,落叶飞旋,犹如一条躁动不安的卧龙。踏进天王殿,羽仁次郎虔诚地双手合掌在弥勒佛像前行了三个礼。

“听说这座寺院已经有一千余年了?”羽仁次郎依次向大殿两边的四大金刚行礼。

翻译紧紧跟在身后:“是的,大约建于北齐年间,隋朝开皇初年禅宗二祖慧可大师曾经在此说法达四十多年。”

羽仁次郎边听边向大雄宝殿走去。

悠长的诵经声从大殿里传来,静慧和十多个尼姑正在做晚课。

“不要打搅她们。”羽仁次郎想彰显自己谦恭,也为了显示自己对佛教的虔诚,他静静地站在大殿的门口等待晚课结束。

一些年龄不大的尼姑看到日本士兵的身影,惊诧和恐怖瞬间写在了她们的脸上。静慧低眉信目诵念着经文,对于羽仁次郎等人的到来丝毫不以为意。

“太君,要不要我打断她们?”翻译讨好说。

羽仁次郎摇摇头:“没关系,等着。”

庄严的梵呗声在古寺上空回荡,夜色越发浓重,酷霜如刀,寒风似剑,羽仁次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雄宝殿上的木鱼仍旧不绝于耳。

“太君,咱们到僧寮里坐一会儿吧。”翻译搓着手。

羽仁次郎点点头。

大殿两旁的僧寮里亮着烛光,翻译跑到羽仁次郎的前面推开房门。

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尼姑连忙迎出:“诸位施主,这里是比丘尼的寮房,男施主不便进入,请回避。”

羽仁次郎狐疑地望着翻译。

“太君,她说这是女尼的住处,男人不能随便进入。”

羽仁次郎拼命克制自己的怒火,点点头退到房外,小尼姑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羽仁次郎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为什么要假装斯文地参禅礼佛?现在只能低三下四地等待这些尼姑做完冗长的晚课,他不知还要在冰冷的寒风里等待多久。

“太君,斗篷!”翻译殷勤地把斗篷披在羽仁次郎的身上。

“滚开!”羽仁次郎推了翻译一把。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晚课终于结束,尼姑们披着袈裟从大殿鱼贯而出。

羽仁次郎迫不及待地拾阶而上,步入大雄宝殿。

大殿里法像庄严,香烛缭绕。静慧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羽仁次郎再也没有耐性等待了,他向翻译歪了歪头。

翻译小心翼翼地走到静慧跟前:“法师,羽仁太君有事找您。”

静慧睁开眼扫了羽仁次郎一眼:“居士要是礼佛的话,香案上有香,请自便。”

“羽仁太君有几句话要和您说。”

“请说。”静慧依旧端坐不动。

“羽仁太君可是少佐,是贵客,您能不能站起来说话?”翻译提醒静慧。

“方外之人的眼里没有贵贱之分。”

“你……”

羽仁次郎摆手示意翻译退后,他满脸堆笑,态度谦恭:“静慧法师,在下想请您出面做一件功德事。”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功德事。”

“恐怕您也知道了,”羽仁次郎尴尬地挤出一丝讪笑,“皇军和成安的百姓有一个小小的误会,不幸造成了……造成了一些伤亡,我希望您能在城里为这些死者做一个大****,超度他们的亡灵。”

静慧对羽仁次郎的想法洞若观火,她双掌合十:“我已经替无辜的亡灵做了一场法事,亡灵已经往生净土,涅槃彼岸。”

羽仁次郎一时语结。

“贫尼还有一句话要劝告施主。”静慧说,“众生生而平等,慈心不杀是我佛家第一要律,须知杀生之业恒生刀山、焰炽地狱,当百千万劫偿他人债,望施主能悬崖勒马。”

翻译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张白纸:“老尼姑,我看你是活够了。”

“把我的话告诉他。”静慧语气坚定地说。

“她在说什么?”羽仁次郎从翻译的表情变化中发现了端倪,他追问翻译。

“她要你不要再杀生,否则要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八嘎!”羽仁次郎再也难以控制怒火,他掣出武士刀架在了静慧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刃重重地依在静慧的脖子上,凹下去一道浅浅的血痕。

“人之生灭,如水一滴,沤生沤灭,复归于水。”静慧闭上了眼睛。

杀人如麻的羽仁次郎在杀戮面前第一次迟疑不定,他知道自己的这一刀将会在成安这潭死水上再次掀起狂澜。作为一个实际的“统治者”,他已经不能再扮演征服者的角色。如果遍地星火,那大日本帝国即使占领再多的中国土地也只能像一条疲于奔命的狗。羽仁次郎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现在想来,自己假惺惺的仁慈和“礼贤下士”是多么的愚蠢,这些执拗的支那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臣服于帝国,包括那些阳奉阴违的亲日乡绅和汉奸。

“羽仁太君……”翻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襟。

羽仁次郎懊恼地长出一口气,慢慢地收回武士刀。

门外的禅房草木霜色正浓,满天的雾气遮蔽起这座千年古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