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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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雪喜峰口。吴栋梁和29军的同袍们用大刀洗刷着积郁在内心的仇恨,日本人真真切切地领教了中国军人的血性……

陈国良的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战争机器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的屠杀。南苑之战,1700名学生兵只剩下了600人,如果不是老兵们的支援,很可能这支学生军会全部葬身南苑。

“得给我中华留下文化的种子。”这是29军副军长佟麟阁的话。就在留下这句话几个小时后,佟麟阁和他的同袍132师师长赵登禹以身殉国。

随即,北平沦陷。

陈国良留下了湖南老兵那把缺口累累、血迹斑斑的战刀,他默默地举刀向天,心里在一字一顿地发誓:“老兵,我们的比赛还没有结束!你比我多杀了六个鬼子,我就要用这把刀再杀七个鬼子,这顿酒你必须请!”

陈国良跟随着南下的人流回到了遥远的故乡成安。而他的邯郸老乡丁大器却永远留在了北平南苑那片长满荒草野树的旷野上。

熟悉的乡音,坎坷不平的邯大马路,长满青苔的古老城墙,高粱撑起的满眼翠绿,空气里飘荡着的青涩的庄稼味道,这一切都让陈国良恍若隔世。

那些狰狞的日本兵模糊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晃动。

北平沦陷,天津沦陷,小小的弹丸之城怎么能承受得起铁蹄的践踏?陈国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战刀的刀把,湖南老兵的气息还在,那种赳赳武夫的气概仿佛已经融进了这把战刀,只要一握紧它就会有一种力量召唤起陈国良的战斗欲望。

“我要捍卫这座小城,哪怕是螳臂挡车,也要让日本人付出代价。”陈国良在心里呐喊,“老兵,大器,你们等着,我要让日本人的血为你们祭刀!”

烈日高悬在城头,成安城的上空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高粱清香。临近中午,西关城门洞里几名值守警察抱着枪在打盹。城外简陋的饭店里,传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钟汉生戴着白色丝葛礼帽,穿着青色薄料长衫,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出现在西关大道上。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体健硕,鬓角微微泛白,脸庞被阳光晒成了黑红色。长途奔袭让他显得有点狼狈,但目光却炯炯如炬,锐利得像一把锥子。

城楼上,“成安县”三个古拙的大字提醒钟汉生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钟汉生利索地跳下马,拎起褡裢把马系在马桩上,慢步走进了饭店。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他还是尽量把自己修饰得像一个矜持的商人。

一棵槐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耀眼的烈日,饭店里清凉阴暗。几个穿军服的人正围着桌子大声地划拳,几支“中正式”竖在角落里,呛鼻的酒气和烟雾让钟汉生不禁皱起了眉头。

“伙计,快点拿些吃的来。”浓重的河南口音和典型的商人装扮吸引了兵痞们的注意。他们停止划拳,眼睛在钟汉生和他的皮箱上逡巡。

钟汉生微微一笑脱下礼帽冲兵痞们点了点头:“诸位老总辛苦了!”

一个兵痞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钟汉生跟前:“你是哪的?”

“请问您是?”钟汉生的脸上仍旧挂着一副商人式的微笑和谦恭。

“成安县保安队!”兵痞打了个饱嗝,“把国民身份证拿出来。”

钟汉生从怀里拿出身份证,躬着腰递给兵痞。兵痞煞有介事地拿起身份证端详了一阵子。

“你是干什么的?”兵痞歪着头问。

“我是做绸缎生意的,来成安找朋友做一笔生意。”

“我看你的手有问题啊,”兵痞的脸陡然一沉,“食指上的老茧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经常使枪?现在可是抗日时期,你小子不会是日本人的奸细吧?”

“长官真会开玩笑,我是守法的商人,怎么会是日本人的奸细呢?”钟汉生虽然心里狂潮怒翻,但脸上却和颜悦色。

“把箱子打开,我检查一下。”

“里面都是些衣物。”

“少废话!”兵痞们围拢过来。

钟汉生的心不禁一阵狂跳,皮箱的夹层内有****平汉省委的介绍信和一把花口撸子,虽然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但这两样物件仍然能够把他扔进国民党的牢狱。

“各位长官,高抬贵手,今天我请客。”钟汉生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大洋。

“这才识相嘛。”兵痞的手还没有碰到大洋就被紧紧地攥住了手腕——吴栋梁目光冷峻得可以把人的身体穿透。

“你们在干什么?”吴栋梁声色俱厉地问。

“吴警长……我们在盘查可疑分子。”兵痞的声音微微发颤。

“可疑分子?这位先生的身份证有问题吗?”

“没……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说他是可疑分子?”

“他的食指上有老茧,”兵痞讪笑着,“我怀疑他经常摆弄枪,不是日本人的奸细就是共产党的耳目。”

“我看你们无非是想讹诈外乡人的钱!”吴栋梁撇开了兵痞的手,“早就听说你们保安联队的人整天不务正业,欺压百姓,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吴警长管得太宽了吧?”门外走来了一个留着分头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歪歪扭扭的军装,手拿着马鞭背在身后,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我们保安联队的事情好像用不着您来多管闲事。”

“赵队长,你要知道你们的职责是协助警察维护治安。”吴栋梁的目光迎了上去,“当下大敌当前,你们本应该守护乡里,强化巡防,可你的兵却整天游荡,吃喝嫖赌,为祸百姓,这跟你赵队长脱不了干系,这样的队伍怎么能够御敌?!”

“御敌?”保安联队队长赵楚原仰天大笑,“可笑啊吴警长,难道日本人来了你还想用成安这个弹丸之地挡住他们?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了吧!”

吴栋梁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他猛地一拍桌子,“一寸山河一寸血!日本人每前进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如果都像你这样的想法,中国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吴警长精神可嘉,可凭你我手中的这两支破枪能抵得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赵楚原狂笑不止,几个保安队员也谄媚地跟着大笑。

“嘭!”吴栋梁把别在腰间的自来得手枪拍在了桌子上,“成安有十万之众,莫说有枪有炮,就是用大刀也要砍死几百个鬼子。老子一个人当年在喜峰口就割掉过十几个日本人的脑袋!”

赵楚原的嘴角绽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小弟经常听别人说吴警长在喜峰口的壮举,却一直没能见识一下您的风采,不知道今天能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怎么,赵队长想和我比试刀法吗?”吴栋梁的目光咄咄逼人。

“不,不,”赵楚原连忙摇手,“小弟只是想开开眼界。”

“好!今天就让你们看一看我是不是在吹牛!”吴栋梁健步走到饭店外,麻利地挽起了衣袖。赵楚原、钟汉生和保安队员们跟出店外。

“喜子,拿刀!”吴栋梁的手一伸。

“来了!”一名警察从背后抽出大刀向吴栋梁抛去,修长的刀身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稳稳地落在吴栋梁的手中——竟然是一把日军的武士刀!吴栋梁双手紧握刀柄,大吼一声,像一头迅捷的豹子,呼呼作响地舞动起武士刀。此时,吴栋梁仿佛又回到了喜峰口三家子村,他的眼前日本人像被割倒的高粱成片地倒下,他的耳中嘶喊声、叫骂声、大刀砍破钢盔的碰撞声夹杂在一起。

在城门洞里纳凉的百姓和城楼上值班的警察发出一阵欢呼。

“日本人!”吴栋梁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起武士刀朝拴马桩自上而下砍去,武士刀深深地砍进了马桩。吴栋梁一松手,刀身不住地晃动着,荡漾出粼粼波光。

“好把式!”赵楚原和他的保安队员们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吴栋梁冷笑一声揶揄道:“赵队长,没事多让兄弟们操练操练,一来不负百姓给我们的俸禄,二来日本人来了起码可以自保。”

“吴警长说的是。”赵楚原面红耳赤,“今后小弟一定对兄弟们严加约束。”他悻悻地一招手,带领着保安队员们向城里走去。

“一群酒囊饭袋!”吴栋梁望着远去的保安队员朝地上啐了一口。

“吴警长,您的刀。”钟汉生抓住刀柄,轻轻一提,把武士刀递到了吴栋梁手中。

“先生,看样子您习过武。”吴栋梁用衣襟擦拭着刀锋。

“小弟从小曾练习过武艺。”钟汉生的脸上仍是一副商人式的谄媚,“不知道警长肯不肯赏脸和兄弟小酌一杯。”

“请!”吴栋梁把武士刀递给随身的警察,大跨步迈进饭店。

酒店外绿树婆娑。远处,青纱般的高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吴栋梁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沸腾的酒精烧灼着他的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