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我的蝇和我爱的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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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因研讨

所谓秘密,往往只有在保密者那里还是秘密。

比如张曼鱼就是美丽少女这个秘密。

消息先是从法医的小舅子那里传出来的。

杂货铺的张大婶闻讯,立刻义不容辞地抢到人群中央慷慨陈词。

她说:告诉你们吧,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获得众口大张、众眼圆睁的效果后,她接着说:曼鱼临死前一个月,谁都没见,就来看望过我一个人,嗨!多好的闺女。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唰地就瘦下来了,她这一瘦,那天生丽质就露出来了。

我是看着曼鱼长大的,我早就说她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没遇到好爹娘,要是换我来调理,不上10岁,咱们镇就能出一个西施。

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实我早就觉得她那个瘦法要不得,我还劝过她好一阵,我说闺女啊,漂亮当然好,可命才是最要紧的。可她就是不听,嗨……

她趁凉风吹起、眼圈发红,以一声痛惋的叹息结束了自己的发言,省下了若干条伏笔:1.张曼鱼死前1个月,到她店里去过3次。2.第一次张曼鱼买了苍蝇拍。3.第二次买了一大卷粘蝇贴。4.第三次买了好几筒灭蝇剂。

另外还有一点,她就是死也不会说:她的那些灭蝇器具不是过期、就是伪劣品。

接下来就是小药店的李宝夫妇,他们不像张大婶那么心急,有意等了两三天,人们要忘不忘的时候,才并肩上场。

丈夫说:曼鱼临死前2个星期还到我这儿来看过病。

妻子说:什么2个星期,是9天,你说巧不巧?那天正好是礼拜二,我正说好几天没出门了,正准备上街走走,她就走进来了。

丈夫说:什么走进来?她虚弱到那个地步,怎么可能抬得起脚,她是扶着门慢慢挪进来的。

妻子说:什么扶着门,要不是我几步接住,她早瘫到地上了,那脸色比水泥地还难看。

丈夫说:我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是营养不良、睡眠不足造成的。

妻子说:我家老头子注定这辈子要吃亏,现在人都死了还不忍心说真话,其实那天曼鱼走后,他告诉我,像曼鱼那个病、病到那个程度,只能送精神病院等死。

丈夫说: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人都要死了,我们怎么也得让人家安安心心地死嘛。

妻子说:不论我家老头子说什么,曼鱼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咬牙切齿地骂苍蝇,哎,哪里还有什么神智,可我家老头子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个不停,可真应了那句话……医者父母心呵。

丈夫:哎,这有什么好说的?医生救病不救命,能尽一点力就多尽一点罢了。

至于他们违章给张曼鱼开过量安眠药的事情,他们自己都忘了。

很快,张曼鱼的死因又有了新结论:她是死于慢性中毒,据法医签定毒素成分十分复杂。

从现场看不到任何他杀迹象,所以只有暂时结案为自杀。

虽然这个结论并没有百分百的科学依据,却有坚实的心理学依据:

一个女孩子、年龄超大、胖而且非常胖、寂寞、自卑…除了郁郁而终,还能有什么其他结局?

人们还设身处地体验出另一个充满意味的情形:在临死前,张曼鱼发现自己竟然瘦了、变漂亮了,可是太晚了……

很长一段时间,无边镇连同时光镇的饭桌上,无数个“!”和“……”此起彼伏。

最大疑犯

很多真相,其实是众说纷纭的折中。

尤其是关于张曼鱼的死因,看来只能留下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艺术想象空间。

真正有机会查明真相的只有飕飕飕一人,可惜他生来不具备众生平等的大智慧,即便抽干所有脑积水、再增加2吨脑细胞,他也不可能相信:这个案件最核心的疑犯其实是一只苍蝇,

而且他曾经见过这只苍蝇。

就是他和张曼鱼第一次见面、他踩到香蕉皮摔倒、嘴贴到那滩烂西红柿、停在烂西红柿上、被他惊走的那只苍蝇。

那只苍蝇名叫野帝黑,性别男,年龄7个月。

野帝黑谋杀张曼鱼的动机充分、合理而明确,这杀人动机是从那天飕飕飕摔倒后的3分钟内产生的:

当时飕飕飕捧着的那半个西瓜摔飞到张曼鱼的膝盖上、很多苍蝇闻风而来、张曼鱼用那本《理想国》拍打、结果拍死了一只绿苍蝇。

那只绿苍蝇名叫碧莹儿,性别女,年龄5个月。

没有哪只苍蝇或哪个人能够想象:碧莹儿的死,等于彻底否定了野帝黑的全部生存理由。

制张曼鱼于死地,理所当然成为野帝黑唯一的生存动力。

当然,充分的谋杀动机并不意味必然的杀人结果。

现在,野帝黑正缩在张曼鱼住宅外墙的砖缝里。

他的确是导致张曼鱼死亡的重要原因,却不是最后的直接元凶。

就在成功在望的时候,他退出了这场生死战役,他根本不知道张曼鱼已经死了。

对苍蝇来说,从生到死叫做一个世代。

秋风渐冷、秋意渐浓,加之过度的体力消耗,野帝黑已经步入了他蝇生的最后时光。

伏在昏黑的小洞里,他一动不动,也不出去觅食,全身的空乏告诉他不必再做任何无益之举。

有蝇说:等待死亡的降临是最残酷的刑法。

但是,野帝黑却把这视为一种恩赐和享受。

他静静地回味着自己的一生,虽然最后一段时间的奋战加速了他的死亡,但也正因为这段时间的忘我,才让他的回忆不那么虚无和空幻。

可能这就是一切生命的真谛:生命是一个动蝇的背影,永远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也可能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他才没有真的将张曼鱼杀死。

张曼鱼生死与否,都无法改变碧莹儿已死的事实;

碧莹儿生死与否,又无法改变野帝黑必死的事实;

野帝黑生死与否,又怎么可能改变生命自身的执着?

年少蝇狂

没有蝇能够决定自己的蝇生道路

同时,也没有蝇不在时刻选择自己的蝇生方向

清晨的阳光漏了一些进来,小洞不再那么昏黑。

望着洞口,野帝黑忽然想起了那只老蝇,如果没有他,野帝黑可能一生都不会离开他的家乡……那片野地。

当时,在同龄蝇中,野帝黑一直是只醒目蝇:羽化最早、体格最健壮、飞行最快、嗅觉最灵敏,尤其是那次逆风冒雨的狂飞更让他的威名如日中天。

小小年纪,他的单眼、以及复眼中那4000只小眼就已经布满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更何况苍蝇最远的视力距离只有70毫米,所以,轻而易举他就看透了整个世界。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那只老蝇。

他一直不屑于和其他苍蝇共同进食,更不可能去碰别蝇吃剩的残羹冷炙,只有那一次例外:

他发现了一只麻雀的尸体,正在舐吸,其他苍蝇蜂拥而来,不知是因为无聊、寂寞,还是想略略展示一下与民同乐的亲和风度,他没有离开,但也没有继续动口。

他冷冷地环视身边那些愚昧的饕餮者,再次绝望地发现:孤独可能真的是自己与生俱来的禀性。

他在自己的这些同类身上找不到丝毫可供激赏的踪迹。

正当他要飞开时,那只老蝇落到了他身边。

起初,他也并不在意,只不过一只老态龙钟的苍蝇而已,但很快,那老蝇便吸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

首先打动他的是老蝇的那份悠然:他不和别蝇挤,选了一块空隙较大的地方,这种地方当然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但他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

地方选好,他并不急于去吃,而是先用前足从容试探下口处,找准后,才不慌不忙地把口器伸过去,慢慢地吸、慢慢地舐,看着像是能这样吃一整个世代。

野帝黑素来看不惯蝇们的饿吃急吞相,他一直以自己的吃相为傲,但与老蝇相比,便显得说不出的粗笨来。

如果有蝇挤他,老蝇就谦让地退一退;如果有蝇压到了他的双翅,他便让一让,用后足理顺翅翼,然后才继续慢悠悠地进食。

野帝黑看得出来:老蝇并不是怕别蝇,也不是不屑争执,而是真的一团和气,这和气中隐隐透出一股纯正、高贵的气度。

吃饱后,老蝇微微振翅,徐徐飞离,野帝黑悄悄跟在了后面。

老蝇落在一片草叶上,开始慢悠悠地清洁梳理起来。

他洗足理毛的动作和别蝇毫无分别,但平淡无奇之间始终显露出一份从容和优雅。

细看之下,野帝黑发现:哪怕再年轻很多,老蝇的外貌也不怎么英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蝇看着舒服、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