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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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痛苦

小冰自从那一天离开之后,再也没来过。

各人情境有如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己手里那一点温度,都在无可挽回的凉下去,我还不是束手无策。我没有能力帮她焐热她那杯茶,至少不好再多烦扰她。

我到底年轻,医生通知我,随时可以出院。

“注意不要剧烈运动,保持情绪安稳。”

我妈在旁边,说知道知道,麻烦你了大夫。

我其实觉得这两天,我妈神色多少有点不对头,隐隐约约的,有一点儿骄傲的意思,很是办成了大事的感觉。

问她,她会拍一拍我:

“娜娜,妈妈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其实她这样,真的让我不安。

她也从来不对我提周明宇,似乎我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跟那个男人毫无关系,它只是凭空而来的一场幻觉,现在化归虚无。

我有时候,也觉得眼前的一切,白床单,药水味儿,窗外明净的阳光草地,甚至周明宇和我的种种,都是一段虚幻迷离。一梦经年,现在在将醒未醒之间飘摇,醒来到底不甘,继续沉睡,又太自甘堕落。

那一天醒来以后翻看手机,发现周明宇半个电话也没有。

我关了机,两个小时后打开来,仍旧无声无息,我再关上,再打开,周而复始,最后终于忍受不了,抽自己一耳光,把电池拔掉。

醋意又不是极地寒冰,怎么可能让一个对我哪怕稍微上点心的男人这样,我在出租车上,拨了那么多通电话给他,他竟然可以从头到尾,完全置之不理,冷淡如此,可想而知。

我出院的时候,我妈带了楚昭过来,他惴惴地,叫我姐。

我发现这一场劫之后,似乎天下大同,世界安宁,原来觉得怎么也不能谅解的人,也就谅解了,叫我就应了,就点点头,对他笑笑。

老实说这孩子是还不错,帮我把包拎前拎后,以前那些不靠谱的桀骜,现在一点都看不到。

话说是人都会成长,也许吧。

我出门就看见一辆路虎,有点儿眼熟。

一身便装的苏澈打开车门,下车冲我们走过来。

除我之外没一个人意外,不用说是我旁边这位中年妇人的把戏——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这件事之后,还妄图把她女儿推销给这个小青年,一般人真是干不出来。

“苏澈哥。”楚昭叫他。

我惊疑地问哎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苏澈看我一眼,说:“看来是真没大碍了。”

“苏澈哥带我去攀岩,好玩儿!姐,咱们下次一块去。”楚昭兴致勃勃。

“……那个不适合我。”想一想,也觉得发晕。

我妈跟在后头,我转脸看她笑得慈眉善目:“又叨扰你了,苏警官。”

“哪里——她就这些东西?”

“哎。”

楚昭抢先坐上副驾驶:“苏澈哥,让我来开会儿行不?”

“那咱们就等着被交警逮吧。”苏澈拍拍他:“下次我带你去郊外。”

“……对了姐,前两天我陪妈去你那拿东西的时候,发现你家楼下,停了一辆宾利,宾利哎!我就远远看了一眼,超帅我告诉你,开起来肯定爽透了!”

没人回答这兴奋的小男孩,我累的很。

之前我妈就买好了一堆净菜放在我家,留苏澈吃饭,现在她在厨房里忙个没完。

我一个人坐在小沙发上,看着熟悉的四周,却觉得空的厉害。

苏澈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水:

“你妈刚烧的。”

又说:“你这儿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对啊,我做人没进步。”我握着杯子,闲闲地说:“不过,苏警官,你至于大夏天的给我倒这么烫的嘛?”

“……”

这时楚昭被我妈从厨房赶了出来,冲我吼一声:

“姐!我妈问你这儿是不是没黄酒了?”

“这玩意儿在我这从来没有过。”我回答。

楚昭转头说:“妈!姐说没有,你炒菜要酒干什么?”

我跟着他喊:“后一句不是我问的!”

苏澈在旁边,哭笑不得的样子,眼光却很温柔,我偶尔瞥到,心里一紧。

我妈从厨房出来,点着她儿子的额头:“你除了会吃还会干什么,我怕我让你到超市买瓶黄酒你也得给我买瓶二锅头回来。”

我大乐,原来我妈还有点幽默细胞。

“那伯母,我去买吧,您要什么牌子的?”

“哎,那叫什么的……天天用的,反而记不得了。”我妈想了一会,在围裙上擦擦手:“要不我跟你一块去,大概两站路,有家沃尔马。”

“好的。”苏澈掏钥匙出来,转头看我:“你……没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

“小昭。在家陪姐姐啊,不准乱跑。”我妈对楚昭吩咐。

男孩子很不耐烦:“快去吧,罗唆。”

“很快回来。”苏澈说:“你什么都别做,别动,等我们。”

我觉得我妈跟他一比真是惜字如金:“知道。”

“喂,你要看电视不?”他们离开后,楚昭坐地上玩手机,我问。

“不看,没什么好看。”

其实我也没多有看电视的欲望,不过现在我不太能承受安静,太静了,就会有一个小孩子,在我脑海里头,偷偷地、小声地哭泣。

“姐。”男孩背对着我,手指头啪嗒啪嗒摁的很响:“对不起啊。”

“嗯?”

“苏澈哥跟我说,你还帮我找人进一中。”

“哦。”

“你真多事。”他转头看我,语速很快:“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不知道翻脸好还是点头微笑说不客气好,我跟这孩子还是不搭调。

正在这时,门那边传来被指节叩响的声音。

“这么快?”

“我去开!”楚昭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把门拉开:“苏……你是谁?”

我感觉一阵冰流不知从何方而生,却让我身体发肤,无一寸不凉彻,无一处不刺痛,我听见清隽的男声:

“关娜,她在吧?”

我太没有出息,这样一惊一乍,真叫自己看不起。

我弟弟回头望我,再转脸看他,不明所以。

“小昭,你让他进来。”

楚昭疑惑地让开。

我看见周明宇向我走来,仍然是漂亮的脸,却再也没有那种,悠淡及漫不经心的气质——好吧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形容,有点儿像太殚精竭虑之后,真看见预想中的目标,反应反而有些停滞,不是非常相信,不是非常确定。

但很快,这层神情落了下去,他开始试图,扯出一个微笑来,没有成功,这个动作让这个清秀的男人,脸上第一次带了点儿微微的狰狞。

“你果然在。”他径直在我面前坐下来,目不转睛:“我这两天在找你。”

他的语调太平,仿佛有一层情感的屏障隔在中间,我触摸不到任何情绪,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感官经历了刚刚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激越,现在正处于一种类似于被电击过后的麻痹,这麻痹一直传到我的嘴唇上,我没办法开口。

“你去哪了?手机为什么关机?”

我渐渐觉得荒唐。他如今不请自来,还要我一样一样交代。

“姐。”楚昭还站在门口,脸上是孩子气的茫然。

“你随便去干点儿什么。”周明宇转头对他说:“我有话跟她谈。”

楚昭看向我,我点点头。他于是出去,从外头带上门。

房间里的空气只剩两个人分担也觉得吃力,周明宇回头,隔了几秒说:“关娜,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费力地重复:“我也是。”

他伸手过来握我,我下意识地蜷起指头。他似乎对此没有意外,收回手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你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对你一无所知,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我去哪,我向谁找你呢。我只能到你的公司,他们告诉我你请假,为什么不知道,然后他们给我一个号码,一个住址……我当时看着那张纸,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原来只有这些。”

我黯然,的确,真是单薄。

他一个字一个字,声音很缓慢,很柔和,可这份缓和只是一个假设,我听的出来。

假设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假设我们可以云淡风轻。

电话铃在这一刻锐响起来,把沉厚的空气哗啦划开,直刺进我每一根僵冷的手指。

周明宇看也不看电话一眼,盯着我:“不接么?”

我没多跟他费口舌,够过电话:“喂?”

“娜娜。”是我妈,声调很紧张:“是不是周明宇来了?”

我只感觉话筒贴在脸上,凉的钻心:“哎,没事的。”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亏得小昭打给我,你别理他啊,等等,我们马上就回来!”她在那头挂断。

我放下电话,迟疑一会,张张口,再张张口,最后说:“周明宇,我很累,你先走吧。”

他果然站起来:“很好。”

转身,他疾步走到门口,我听见门被拉开一线。

之后却再无响动,我可以想见门扇与虚空之间如何形成一个锐角,阴影在地面上被折叠,一切静止,无声无息。

他就站在那里,手捏在门把上。

几秒后碰地一声,他猛然带上门,仍然背对我:

“关娜,就这样了?你至少回答我一句,是不是就这样了?我们。”

我像一个沉冤不得雪的囚犯正面临刑求,画押与否,都是死路一条。

抬头看他,他已经调转身,神情跟我一样,濒临绝望。

“你先……”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像凌厉的一头兽,我尚未有所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他拎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关娜。”

他这样我反而强硬起来:“你干什么!你疯了!”

“真的这么迫不及待赶我走,你要会谁?不是你弟弟吧?”

我掰他的手:“周明宇,你无不无聊?”

他开始冷笑:“刚刚那就是苏澈?跟你妈一起下楼那个,就是苏澈?”

原来他们还是遇上了。

我可能是脱了力,小腹又开始痛。

“他好在哪里?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更满足你?”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值得你离开我?”

“都不是。”痛的太厉害,我倒抽一口冷气:“是因为周明宇,你他妈是个混蛋。”

“我混蛋你也要跟别人,我好好的,我学着爱你,你也要跟别人。”他反而笑了,琥珀色的眼珠,被烧的一丝清醒都看不见:“我干吗不混蛋?”

他把我抵在墙上,一只手扯开我的外衣:“要跟别人了,是不是?行,那最后好好服务我一次,留个纪念。”

我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这一刻的眼神,跟某一个时刻他说,娜娜,你别再不要我。其实近乎一模一样,疼痛,热切,脆弱,只是多了无望。

我突然极度难过,呼吸困难。

周明宇停下动作:“哭什么。”

他看上去逐渐回复一点理智,笑容苦涩:“你演技太好。”

然后,放开我。

我无力自持,顺着墙往下倒,膝盖顶住胸口,痛感却越来越尖锐,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哪里的难受而哭泣。

周明宇的气息就在上方,却忽远忽近,我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有人敲门:“姐,我怎么听到你哭了。”

是楚昭,他跟着推门进来,似乎是怔了一怔,接着冲过来:“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伸手拉住我胳膊,试图捞我。我不能动,费力的张开口:“药,我包里。”

楚昭的脚步噔噔噔离开,我却被原地拽起来,周明宇的嗓音就在耳边:“什么意思,什么药?”

我向后拼命抵住墙,才有力气平视他,这个漂亮的、残忍的、给我最大温情和痛楚的混蛋:“我流产了。”

他有一会儿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我流产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