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秦正华不由再看一眼前方那个细小潺弱的身影,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看得出,此女虽小,志却极坚。小小年纪便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之苦,明明有车马在后,却坚持步行而不乘;明明该哭得伤心欲绝,却红着双眼,紧咬一双唇瓣,不哭也不闹,唉。
静静地立在湖边凉亭之下,看着顽皮的蜻蜓一下一下地轻掠湖波,漾起的阵阵涟漪扩散出一圈又一圈,凤宸灏的秀眉忍不住轻轻敛起。
“要下雨了。”抬头看一眼那依旧炎热却闷热异常的烈日,他紫眸微眯,低低自语。而后衣袖一转,转身向着景和宫而回。
文成、武就二人随后跟上,刚走不远,却见皇帝又突然顿足,转头对文成吩咐道:“文成,你去看看北沧王的送葬队行至哪了,若还未下葬,便让秦大人加快脚程,尽量赶在下雨前将北沧王葬了。”
“属下遵命!”文成一恭身,迅速领命而去。
武就看着皇帝继续前行的身影,摸摸头满是不解,终是忍不住出声问道:“皇上,您为何要文成赶去通报秦大人,难道这下雨前后安葬死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武就知道皇帝自幼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与兵法奇书,所以才好奇,皇帝突然这一举动,是否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凤宸灏头也不回,只淡淡道:“有。”
“哦,是什么啊,皇上?”武就闻声眼珠一张,无比好奇地跟上前欲闻其详。却突然被凤宸灏抬指一弹,让他“哎哟”一声险些弹跳起来。
看着武就又惊又疑的样子,凤宸灏不禁勾起唇角,失笑道:“下雨前,土壤干爽坚实,于下葬有利。而雨后土壤潮湿,不仅泥泞不湛,还易松塌。北沧王的葬穴虽非比皇陵浩大,却也着实不小。若经一场暴雨冲刷后再下葬,极易造成不可预料的意外。你说,这雨前雨后下葬有没有关系?”
“啊,仅仅是这样?”武就慌然大悟,有些小失望地摸摸头,让凤宸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续行道:“那你还想怎样?以为朕让文成前去催促的原因,是与西临与北沧的凶吉有关吗?”
武就吐吐舌头,对皇帝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心服口服。又为自己的迟顿暗暗惭愧,明明自己大皇帝好几岁,却除了块头略胜皇帝一畴,其他样样不如他。
想想又不由咧嘴笑了。
他轻轻一拍脑袋,笑自己方才所思好笑。若皇帝会不如自己,那皇帝又如何做得皇帝,那帮子酸腐得不行、又大多眼高于顶的一干大臣,又怎会这样佩服自家小皇帝,甘心辅佐!
天空的烈日依旧灼热,那刺目的阳光不知何时成了耀眼的白色,密密洒下的光线如同银针一般根根射在人的脸上、身上,生出一丝隐隐的灼痛。
越往前行,天气也越发变得燥热难当,司乐之声早已消停半日,抛洒空中的黄白纸钱只飞至一人来高,便迅速落地。原本还有一丝风隙的空气中,好似被一张无名之物紧紧包裹,渐渐变得密不透风,让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汗水更是成滴成滴地落了下来。
眼看目的地不远,众人早已又热又累,尤其是抬棺赶车的司役们,人人不停地抬手擦汗,被太阳晒得汗油油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抱怨之色来。
夏侯雪身上的孝衣几乎被汗水浸透,徒步行了这么远,远比她从小到大走过的路还要多,越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孝杖,坚持走着。
采微不停地帮她拭着汗,可燥热的天热气丝毫不减,这汗水怎么也擦不净,总是拭了又流。
正徐徐而行,一骑骏马自队伍后方疾疾而来,带起的烟尘蒙蒙一片,远远看去,竟是一清俊少年策马奔腾而来。
早有人禀报尚书大人,秦正华回首望去,但见御前陪侍文成正急色匆匆地追着自己方向而来,忙命人缓停车马,自己则下到车下来。
“秦大人有礼!”
利落地勒马跃下,文成双手一抱拳,向着秦大人行了一礼。对方扯起笑脸,和善地点点头,笑问道:“文公子好,不知公子前来,有何指示?”
作为朝中官居尚书的秦正华竟对一个少年侍卫如此客气态度,乃有因由。作为皇帝近前的得力侍卫文成、武就二人,虽年仅十二三岁,却朝中各臣无人轻看。不仅因二人是皇帝的身边人,更因二人自幼便为西临大帝选中,并亲自传授高强武艺,又经过极高端的训练培养,才送去小皇帝身边。
虽然至今无人真正清楚此二人的实力到底多强,但却听闻他们在十岁那年便能合力击败沧浪护法,可见二人实力雄厚,不容小窥。
文成双手一抬,不失身份地禀道:“皇上有令,请大人尽快将北沧王遗体安葬。暴雨即至,大人须赶在暴雨临前安葬好北沧王!”
秦正华微微一怔,看向越发毒辣的太阳,他也觉着天气过度闷热难受,怕是要下雨了。不想皇帝竟然不辞辛苦地让人前来传话,不由感叹皇帝这番仁厚之心,对北沧王也算是仁至意尽了。
“好!文公子辛苦了,请回去告禀皇上宽心,本官这便吩咐队伍赶速行进,绝不耽搁。”秦正华说完,忙转身命令队伍加速前行,司乐之声持续不断,务必在变天之前,赶达葬地。
文成却再度跨身上马,面色如常道:“大人无须着急,属下亦跟随大人一起送送北沧王,待一切落实,再回去复命也不迟。”
秦正华转头看他不急不徐地跟队而行,知他是要等自己安妥了北沧王葬事方才回去,便也由他。
队伍在尚书大人的催动下,原本的缓缓而行开始迅速了很多,先前断断续续的鼓乐也变成持续的吹奏,虽哀曲连连,却在这有气无力的下午,让人精神振奋了许多。
很快抵达南山脚下,空旷无人的野草地看上去茫茫一片,老远望不见一处人家,伴着声声不息的哀乐阵阵,到有种荒野宿冢的凄凉。
司役的众人在秦大人的指挥下忙成一片,准备着下葬事宜,曾伴随北沧王左右的数十随从纷纷跪了一地,看着那早已挖好的若大墓穴,或泪或泣。
夏侯雪直直地跪在浓漆重重的棺木前面,看着那雕花砌玉的华贵棺木,干涸已久的眼圈渐渐湿润。
父王,您看到了吗?这里多像是我们北沧的大草原,天宽地阔,野草芨芨,一眼望不到边……
父王,他们告诉我,这里是祁连山的南山脉,从这里绵延着无数个山头,只要一座翻去,到达山的尽头,那便是我们北沧之地了。
父王,虽然他们在您生前不肯放您回家,死后,亦不曾送你回家……但是父王请放心,等雪儿长大后,一定会来这里接父王,让父王回家。到那时,我们一起回去,回到真正的北沧,那个有母后气息的地方,从此,一家团聚,再不分离……
有风轻轻从脸宠拂过,地上的黄白纸钱之物开始缓缓翻动,伴着有人更加悲痛的哭泣声,夏侯雪看到,父王的棺木,正被缓缓移向那个宽大的土坑中。
“父王!”心中一阵剧痛,夏侯雪突然高喊出声,那激烈的带着害怕的声音,让站在不远的文成不由目光一动,转眸往她身上看去。
此刻,那个弱小女孩的厚重孝衣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湿一片,从他的角度无法看出她脸上的哀恸,只看到她由原先的一动不动,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冲上前去抓抱着棺木。那苍白可见微弱青筋的瘦小手背屈成爪状,尽管力气不大,却牢牢地抓附在棺木之上,让身后的一个宫女慌了神地上前欲将她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