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礼举行的当天,新郎给新娘送来了一封信。
正如哲夫所预言的,临近国庆节时北京地区的反右斗争大都已经转入整改阶段了。
已被揪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分子该戴帽子的戴帽子,该送走劳教的送走劳教,该留在单位当反面教员的当反面教员,革命队伍更加纯洁了。
石洁领到了大红的毕业证书并被选中留在系里当助教。学校在未名湖畔分配给她一个单人房间,屋子虽不宽敞,环境却很难得。她们全班三十几个同学,有七人划成了****,有两个没领到毕业证,留校当助教的只有三个人,她是惟一的女生,而且是非党员,另两个都是班干部、党员,家庭出身比她优越,同时也都是这次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哲夫所在的系统属宣传口,相比之下步伐慢了一点,还处在深挖批斗阶段,不过也已进入尾声了。上个月哲夫正式向领导提出了结婚申请,领导不仅非常爽快地批准了他的申请,还按惯例在职工宿舍大院里给他分配了两间平房。
房子虽说旧了点,屋子也黑,采光不大好,但刚脱离单干就有里外两间面东的大房子,院子里有自来水管,胡同口有公共厕所,这就算很不错,够方便的了。
他们俩对这个新居相当满意,只要稍加粉刷就是一个理想的安乐窝。石洁尤为高兴的是新居面东靠北头,在那儿还有一个可以让他们使用的小夹道,只要在上边支上一块遮风避雨的板子,就是个很不错的小伙房。要能在外头烧水煮饭,小屋子不光是宽敞利用率高,而且没有煤烟熏烤会干净许多。
布置洞房是哲夫的妹妹蓓蕾一手操办的。她说爸爸不在,妈妈来不了,她就是男方的全权代表。她把几个同班的男生叫来先干了一天粗活,又把几个女伴叫来干了两天细活,前后只用了三天的工夫屋里屋外就变了样,谁见了都说到底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布置的别有风味,既美观又实用,既富于浪漫情调又不失典雅风范,既有艺术品位,又是平常人家。
九月二十日,石洁的母亲特地从上海来到北京参加女儿的婚礼,哲夫和石洁双双到车站欢迎。第二天,石洁又陪着妈妈专门进城看了新居,老人也非常满意。
五十年代青年人结婚不像后来这么复杂,布置好新房再预备一些瓜子烟糖就算齐了。当新郎新娘准备佩戴的大红花摆在喜床上时,一切准备就绪,用小妹蓓蕾的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等喜庆的日子一到,石洁姐就成二嫂子了。
哲夫自从当了领导小组的成员之后,工作更加忙碌,业务上的任务没减,运动当中的事情又增加了许多。领导小组一共五个人,只有他不是党员不是领导,所以通知开会、会议记录、整理材料、统计报表这些事务性的活儿,大都摊在他的头上,而真正领导运动、掌握政策、确定批斗对象等等大事当然也轮不着他。
眼看就到国庆节了,上级交待下来的****指标还没有完成,所以他这个即将当新郎的人还是闲不下来,要不是小妹硬催着他抽工夫去理了发洗了澡,没准儿脏不拉兮的就想入洞房呢!
这一天终于到了,按约定由哲夫从单位找个小车去北大迎娶新娘,然后在新房里举行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就是闹洞房了。
九月三十日是个阴天,从一大早就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天,不紧不慢的雨,似乎与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大协调。
石洁对天气并不介意,喜悦的心情早已有些掩盖不住,还不到九点就在女伴的帮助下梳装穿戴整齐单等汽车的喇叭响了。
从九点到十点,又从十点到十一点,仍然不见接亲的人来,有些女伴早已沉不住气了。石洁的母亲也有些不安,但她没有说什么,城里城外这么远,又没有电话联系,急也没用。石洁心里当然着急,她倒不是急着进城,而是担心接亲的汽车在半道上出什么事故,要不就是司机临时有什么别的任务来不了。一屋子的人都不安,但谁也不愿意把这种心情说出来,不仅不说,反而还尽找些开心的话、逗趣的事说个没完。瓜子皮嗑了一地,水果糖也剥了不少,眼看都快十二点该吃中午饭了,还不见哲夫的影子。女伴们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个说要罚新郎唱歌,那个说要罚哲夫喝酒,还有人说新郎必须得给大伙儿磕头认罪,不然的话咱们娘家人就不上车。
快一点钟了,雨下得更紧,女伴们连赌气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种不祥的阴影已经罩在了人们的心中,不管如何,这是很不吉利的。有人从食堂里买来包子,可没有人吃也没有人动,大伙儿都说不饿,都盼着这种等待早一点儿结束。
大约在一点半左右,一个陌生的男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石老师在这儿住吗?”
“你找谁?”
“石洁,石老师。”
“在。你是谁?”
“郑哲夫让我给石老师送来一封信。我还没来过北大,这个斋那个斋的可真难找。”说完他把信递给了石洁。
“不……不……不可能……”
“是真的,是真的。”来人轻轻地说。
“我不信……我一百个不相信……”石洁的手在颤抖,她已无法控制自己哭成了泪人。
石洁的母亲把信接了过去,才知道哲夫被打成了****。
洁:
昨天我被划为****,成了人民的敌人。目前,我正在交代自己****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将来的日子怎么过连想也不敢想。洁,我对不起你,不能再连累你了,让我们就此分手吧!
希望你与我划清界限,做个人民的好教师。
哲夫即日隔离期间是不准与外界通信的,请不要询问送信人的情况,他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哲夫又及“同志,真麻烦你了,下着雨跑这么远,坐下喝杯水吧!”石洁的母亲强压住心头的悲凄,不失礼貌地招呼客人。
“不了,信送到就行了。没想到,我们大伙儿也没想到。听说单位的指标没完成,谁也没想到临了临了,把他给补上了。唉!”
送信人走了,女伴儿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安慰石洁几句,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小屋里只剩下石洁和她的母亲。外面的雨又下得紧了。母亲坐在床上发愣,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抓****还有指标,抓****还有指标……”
石洁已经擦干了眼泪,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望着那平静的但却被无数的雨点拍打着的湖水,望着那傲然屹立在湖边的水塔。
突然,她下定了决心,抓起了一把雨伞往门外走去。
“妈,我进城,我要去见他。”
“小洁,冷静些。隔离期间你是见不到他的。”
“妈,我要去。我是他的妻子,我有权知道发生的事情。”
“小洁,你要一定要去,让妈跟你一起去吧!”
“不!女儿能行。妈妈,今天是女儿结婚的日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女儿在这屋里呆不住,您就让我去看看他吧!”
“好吧!妈不拦你了。不过,要理智些,晚上早点回来。”
“妈,要是太晚了赶不上车,今天晚上我就不回来了。您别着急,女儿已经是大人了。”
“你一个人在城里,妈不放心。”
“我能行,那是我的家。”
是啊,女儿大了,母亲已经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再阻拦她了。去吧!让她去吧!也许那样她会好受些,城里有她心爱的哲夫,有她那本该是温馨的家。
出版社看门的潘师傅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无儿无女,门房就是他的家。这工夫天已擦黑,外头又下着小雨,机关早都放了假,他一边听着话匣子里的评书,一边就着花生米慢慢地喝酒。石洁以前跟哲夫来过,潘师傅还有印象,这会儿一见石洁来了,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唉!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本来是个大喜的日子,归齐摊上了这个。石老师,你们有文化的人识文断字不迷信,可我不行,依我说这都是命,人再有本事也得听命运的摆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爷,我想见见他,能行不?”石洁乞求地问。
“不瞒你说,姑娘,明儿不就是国庆节了吗?上头有指示,为了保证首都的安全,昨天晚上就把他们几个……几个……”潘师傅话到嘴边却不忍说出来。
“几个****。”石洁只好替他把话说明。
“把他们送到城外头一个印刷厂的仓库里集中看管,具体在哪儿我可说不详细。就是我说详细了,你也别想见着,保卫科的人连锅端,都跟着去了,说这是政治任务,敌我矛盾。”
“大爷,他不是没贴过大字报,在鸣放的时候也没说过什么错话,他不还是领导小组的成员吗?”
“人家说他隐藏得深,说他跟中央一个姓费的大****有联系。”
“费……费孝通?他跟费孝通有联系?”石洁着实大吃了一惊。
“这人哪就跟天气一个样,昨天还是领导小组成员,还在主席台上坐着呢,今天就兴许给戴上个****帽子。您瞧这天气,昨儿格响晴白日晒得人着不住,今天可好整整下了一天雨。唉!
认命吧!”潘师傅像是对石洁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石洁告别了潘师傅一个人往回走,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已经亮了。雨并不大,她也懒得撑伞,街上到处都洋溢着欢快的节日气氛,红灯高挂、彩旗高悬,虽然在细雨中旗子有些打蔫,但仍不失为五彩缤纷。
宿舍大院离出版社不算很远,大门口也有两个大红灯笼和一面国旗,灯笼上还用金色的纸剪贴了“国庆”两个扁宋体的大字,院墙上张贴着一些标语,其中有一条写着:“热烈欢呼反****斗争的伟大胜利!”
院子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明天早上的国庆游行,一个说他们学校四点钟集合,而另一个同学则说他们学校三点半就要准时集合,两人争执不休。上房的一家正在收听新闻联播,收音机里是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他正满怀激情地播发《人民日报》的国庆社论。
人们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到来,她也不希望人们注意她。
当她走近自己的新居时才发现房门并没有上锁。她轻轻推开了门,借着院子里的亮光她才看清是小妹蓓蕾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两个同龄的女孩在此时此刻此地相见,真是百感交集无话可说,她们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都希望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些支撑的力量。电灯打开了,洞房里顿时亮堂起来。石洁又把桌上的一对喜烛点燃,小屋里更增添了喜色,墙上的“囍”字似乎分外鲜红,枕巾上的一对鸳鸯仿佛随着烛光的跳跃真的在水中嬉戏。
石洁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哲夫写来的信,她把信紧紧地捂在自己的心口上,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外面的雨又下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