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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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966银川

他像是冬眠过后的一条蛇又重新活跃起来。

走出文教局的大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她沿着便道慢慢地走,想把刚才局长的话再回忆回忆,可脑子里乱得很,像是缠上了一团乱麻,说什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她能够记得的似乎只有局长的那张大嘴以及从那张大嘴里吐出来的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这是组织决定,必须坚决执行。”

她从解放大街往西走,此时还不想回家更不想回学校,只想到画报社找着哲夫把全部苦恼和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古脑儿都倒出来,甚至于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过了邮电大楼再往西就快到画报社了,可真的临近时她又犹豫起来。“算了吧,回家之后再说也不迟。”

银川是座小城,没有什么地方好去,虽然这里离中山公园并不远,可她现在哪还有闲情逸致逛公园,所以转来转去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土屋。

“妈妈——”小雪梅见妈妈回来一阵风就扑了过来。

“洁,我到处找你,听说你去文教局了,是吗?”哲夫也像变戏法似的从小伙房里走了出来。

石洁点了点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哲夫,我想跟你说个事。”

兴致勃勃的哲夫似乎并没有听完妻子的话,更没有理会到妻子的心情,仍然神秘兮兮地说:“洁,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找你吗?”

石洁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好消息,你猜猜看。”

见丈夫回来正想在他跟前倾吐苦恼时,哪有什么心情和丈夫玩猜谜的游戏。她转身想走,可她看到哲夫今天如此高兴,不仅提前回来主动接了孩子还买了一大堆青菜和肉,也就不忍心再扫他的兴。

“能有什么好消息。是不是又得了几块钱的稿费?”

“不是。”

“准是又得什么摄影奖了,也许还奖给了个镜框子,对吧?”

“不是。”

“爸爸说,我们要住高高楼了。”哲夫还想卖关子,不料女儿却一语道破了天机。

“你们单位分房了?”本来对丈夫的“好消息”并没有兴趣的石洁,一听女儿说要住高高楼,立刻就停住了脚步。

“就是,给了一套三居室。”哲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可别哄我。”石洁仍然不敢相信。

“今天下午公布的,不过还得等几个月才能搬进去,说是暖气还没装好。”

“好消息,这真是个好消息。你快把手洗洗先合面,咱们包饺子庆祝庆祝。”

“妈妈给我包小老鼠。”小雪梅一听说吃饺子立刻就提出了要求。

“好,妈给小雪梅包多多的小老鼠。”石洁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一边忙着摘菜剁馅,一边又不厌其详地询问分房的过程。

房子问题已经是困扰了他们好几年的大问题了。孩子一天天长大不说,就他们俩在这间小土屋里也挤得够呛。哲夫用皮尺量过,这间房子的使用面积只有1。4m2,原先有一盘炕占了大半个屋子,后来把炕拆了换了一张双人床多少腾出了一点地方,床底下也能放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显得宽绰多了。不过这是说夏天,冬天不行,冬天得另外架炉子,细算起来背着抱着也差不了多少。

见天晚上石洁都得给学生批作业改作文,家里惟一的一张二屉桌只好归她。哲夫早就想有个哪怕是两三个平米大小的暗室,可他们摆过来摆过去这小小的空间实在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画报社的工作有很强的时效性,为了不影响编印的进度不耽误排版,他不得不经常去单位加班,一去就是半宿。平常日子还好,碰上大风大雨的天气,石洁总为他揪心。

这些困难还都能克服,可前年她母亲退休了,教了一辈子书突然离开了讲台,身心都还不能适应,几次来信想到银川来。石洁又何尝不想把母亲接来,可统共就一间房子一张床,老少三代又怎么个住法。为此他们几次给老人写信,说住房问题一旦解决立刻就去上海迎接。

这下子好了,三居室的楼房水暖电齐全,真的是一步登天。

老太太可以单独有一间房,另外还能有个客厅,白天老太太带着外孙看图识字讲故事,晚上一家人说说笑笑那才是天伦之乐呢!

有了三居室,哲夫不仅可以随便在哪个房间里隔出一间暗室,还能把存放在天津家里的邮票运回来。多少年了,他总惦记着那十二箱子邮票,那是他整个的中小学时代一枚一枚一套一套收集起来的,那里不仅有不少稀世珍品,而且留下了一个青年人成长的足迹。放在天津、放在妈妈和妹妹身边当然是放心的,但是相隔数千里,莫说不能经常抚摸整理,就是想看上一眼也难上加难。望着低矮潮湿的小土房,他真没有勇气把那些心爱的宝贝运回来,他宁肯自己生活不便,也不能让那些不会说话的邮集邮票发霉受损,他宁肯常年累月望不到它们,也不能眼看着这些来之不易的邮品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活活糟践。如今好了,问题就要解决了,有了三居室还愁没个地方摆邮票!

他们谈了大半宿兴奋得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两人先是计算着如何利用暑假的机会去上海、天津接外婆运邮票,接着又说到这次分房是按家庭人口和工龄两项因素综合考虑的,他们家人口虽然不多,可哲夫的工龄还是比较长的,所以分到了三间。

哲夫还说,这回基建上马人们能住上新房,社长是头一位大功臣,听说他把计委主任家的门槛都快踩平了。

“你们社长分的是几居室?”石洁突然想起来问这么一个问题。

“他呀,一间也没要,说是先把职工的住房解决了再解决他的。”哲夫说。

“他现在住在哪儿?”

“北门跟前离我们新楼不远,是两间平房。”

“你们的新楼在北门呢?”

“对,就是离你们学校远点,上下班得骑车子,不像现在前院后院。”

“是啊,离学校远点……哲大,你说组织上定了的事,本人要是不同意,这个决定能变吗?”一提起学校石洁又想起了局长的谈话,又想到了自己面临的处境。

哲夫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整个晚上两人都浸沉在即将迁入新居的欢乐中,就把石洁去文教局的事给忽略了。他连忙问:“小洁,文教局让你去有什么事吗?”

“局长谈话呗!”

“局长跟你谈话?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让你的老婆当副校长主持学校工作。”

“老校长呢?他不是干得挺好吗?”

“庙小神灵大,放不下了。”

“什么意思?”

“我们学校本来是自治区文教厅的直属单位,上个月不知为什么又把我们划给银川市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教书育人嘛!”

“关系大了,过去在区上时我们是处级单位,校长是正处级,现在归市文教局领导,我们学校就成科级单位了。你想原先的校长、副校长怎么能降级使用呢……”

“所以就把你……”

“对,就把我给安上了。”

石洁被领导选中当副校长是组织的信任,哲夫听到这个消息虽说不像分到房子那么欢呼雀跃,倒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更不理解石洁她为什么执意不想干。可身边的妻子分明是碰上了难题,她似乎有满腹愁怅一肚子委屈要在亲人跟前痛快淋漓地倾诉出来,她拥在丈夫的怀里抚摸着那强健、宽厚的胸膛企图寻求力量。

“我给局长一再表示干不了,可他硬是不听,张嘴是组织决定,闭嘴是坚持执行,明天他们就要到学校宣布,正式发文,我……我可真愁死了。”

“让干就干呗!你不是天天都学白求恩、张思德,天天都学老三篇嘛!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嘛!”哲夫像哄孩子似的劝说着。

“少唱高调。”石洁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眼前这场教育革命来势这么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我都糊里糊涂跟不上形势,怎么能领导别人。报纸上的调门越提越高,语文课、历史课、政治课都没法讲了,教学大纲全没用了,今天吴晗给揪出来了,明天翦伯赞又挨批判了,后天田汉也成****反社会主义了,难道洪洞县里就没好人了?田汉是国歌的作者,他怎么会一下子变成国家的罪人。”

“小声点,小声点。当领导无非是做人的工作,就按照****同志提出的四个第一办不就行了吗!”

“你跟我说实话,你懂四个第一吗?”

“四个第一就是,人的工作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怎么?不对吗?”哲夫有点大惑不解。

“你是我的大学长,在北大、燕大都上过学,又长期从事出版工作。我倒要请教,活的思想第一是什么意思?莫非还有死的思想?第二,思想是什么?思想是观念,是理性认识。这种认识可以是正确的也可以是错误的,可以是激进的也可以是保守的,甚至是僵化的,但是把思想分成活的死的排出第一第二来,我可理解不了。”石洁越说越来气干脆转过身去。

“石洁,你这话千万可别到外面去说,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四个第一是****同志创造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肯定了的。你这话要让我们画报社的‘英雄豪杰’听到,一准把你打成个现行反革命。”哲夫真的着急了,他没想到石洁会有这么多非常危险的想法。

“英雄豪杰?谁呀?是不是那个流氓分子夏英杰?”

“当然是他。”

“你不是说他整天喝茶看报纸没脸见人了吗?”

“那是前几个月,这些天可活跃了。”

蛰伏了大半年之后,夏英杰像是冬眠过后的一条蛇又重新活跃了,特别是在政治学习会上显得特别能紧跟形势。起初,他不得不轻描淡写地“狠斗私字一闪念”,把在社教队的丑事归咎于没有学好老三篇是私字作怪,并且一再表示要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接下来就不同凡响了,当人们对《海瑞罢官》的讨论还限于泛泛而谈认为是一场学术争论时,他却能上纲上线大胆升级,并且把《解放军报》的社论背个滚瓜烂熟。当单位里组织大家学习《对立统一规律一百例》,同志们还照本宣科念一段议一段流于一般化时,他已经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理论联系实际按照报纸上的调调大批反动学术权威了,其中最为惊人之举是在一次学习会上他提出《贺兰山画报》的办刊方向应该反省。

夏英杰这个爆炸性的发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充分准备的。他在慷慨激昂地讲了一通大道理之后,就把他长年压在玻璃板底下的那张文联主席姚老的墨宝举了起来。

“这是咱们画报为庆祝自治区成立五周年专门请宁夏文艺界的权威写的一首诗,大家请看这是一首什么诗呢?是一首内容极其反动宣扬地方主义的歪诗。他说:‘吃了宁夏米,喝了黄河水。足迹遍天下,就数宁夏美。‘这叫什么话嘛,啊?就数宁夏美,难道革命圣地延安不美吗?井冈山不美吗?挽救了革命、树立了毛主席领导地位的遵义不美吗?我们伟大的首都党中央所在地北京不美吗?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主席的家乡湘潭不美吗?”

说罢他把这份墨宝撕了个粉碎,而且边撕边作如下的表白:“同志们,我当时一看这四句话就感觉不大对劲,所以特地把他的一份底稿拿来压在玻璃板底下。这几年我一边读毛主席的书,一边对照思考,最近我的认识终于产生了飞跃,诗的作者虽然很狡猾,手法也非常隐蔽,但只要用战无不胜的******思想来衡量,任何毒草都逃不脱工农兵雪亮的眼睛。”

此后不久,人们敏感地注意到,在五一国际劳动节首都庆典上,身为政治局委员、北京市长的彭真没有露面。十天之后,******的另一篇文章(评“三家村”》在上海发表被全国报刊转载。

又过了一周,****中央发布了《**********》,一场波及全国持续十年之久的“**********”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