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枚邮票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准时走进自治区党委大院,很快又找到了******,一位工作人员把他们请到一间会客室,倒了两杯热茶,然后很有礼貌地说:“你们先休息一下,副部长马上就来。”
说罢转身就走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靠墙摆着一圈沙发,有几个大小不等的茶几放在沙发的旁边或前方,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书法和一幅图画,显得庄重大方,温馨和谐。书法条幅是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的八旬老书法家的墨宝,“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字体法度严谨,古朴凝重,兼容魏隶,刚柔相济。那幅水墨丹青却是一位青年回族画家的获奖作品《塞上春),远山近水,绿树丛丛,塞上江南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跃然纸上。
“对不起,接了个电话,让你们久等了。”罗青阳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位******的工作人员。
“社长,您也来了?”哲夫有些惊异。
“罗部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工作人员刚走到哲夫的跟前,罗青阳就哈哈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是老同事了,不用介绍。你忙你的去吧,我来招呼客人。坐!坐!”
年初就听说罗社长调到党委了,可不知道是在******,也不知道已经任命为副部长,更想不到今天是他约请谈话。
“石校长,我跟哲夫是牛棚里的难友,我俩是同一天被群专的,都是‘牛鬼蛇神’。”
“他跟我说过,说在群专的时候有时想不开,是您多次鼓励他,让他坚定信心,相信人民相信党。”石洁说。
“哲夫是个好同志,他从来不胡说乱说,这很不容易,不过也的确吃了不少苦。”罗青阳说着又转向哲夫。
“我还忘了问你,你把那枚叫‘二元倒’的邮票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就放在《毛主席语录)的塑料皮里边,天天拿着它始终没撒手。”
“他连我都没告诉,等他们把藏在墙上的瓶子取出来一看不是‘二元倒’,连我都惊呆了。”石洁说着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本来我们是把‘二元倒’藏在墙里的,后来我担心遣赶之后全家都会被扫地出门,如果全家都离开了银川,离开了那间土屋子,那枚珍贵的‘二元倒’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那天中午我就把藏在墙里的邮票换了,当时她不在家。”
“那天中午他们逼着我写检查,说我态度不好没让我回家吃饭。”石洁补充着说。
“本来我打算晚上告诉她的,谁知道会这么巧,那天下午就给群专了。”
“幸亏他没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准得告诉那个姓夏的。孩子发高烧,我都快急死了。”夫妇二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你们那个宝贝女儿叫小雪梅吧?有十四五了吧?”罗青阳问。
“您记得不错,十五岁了。”石洁说。
“这么说初中都快毕业了?”
“毕业是快毕业了,可没有学到多少东西。”
“是啊!十年****把孩子们给耽误了。”
提起刚刚过去的恶梦般的十年,三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
罗青阳起身给哲夫和石洁又续上茶,这才停了一下说到了正题。
“十年****把国家给搞乱套了,把统战工作也给搅乱了。如今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统战工作的难度很大,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得到你们的支持。”
“我们能做些什么?”哲夫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与党的统战工作联在一起。
“听说令尊有个愿望,想让你们去香港继承他的事业,可你们好像不大想去,是不是啊?”罗青阳平静地问。
“是有这个情况。”
“为什么呢?能说一说吗?咱们交换一下意见?”
“我们是一九五八年来的,二十年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运动中的问题已经平反了,单位的新宿舍也住上了,我们商量着还想为边疆的建设多干点事,献了青春献终身,添块砖加块瓦吧!”哲夫说的挺痛快。
“罗部长,我们都是中年人了,再到香港那个花花世界去会感到不习惯的。再说我们两个书呆子又不会经商作买卖,去那边也是活受罪。您也许不信,别看学生们在‘****’中给我剃了阴阳头、挂牌子游街,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些孩子。”石洁说着有些动情。
“我信,我完全相信,你们说的我也能够理解。你们热爱宁夏,宁夏更需要你们,如果不是考虑到大局,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哇!”
“大局?什么大局?”哲夫问。
“国家的大局,统战的大局。有些情况你们也未必知道,令尊不仅是位爱国的商人,还是一位我们党的老朋友。早年他在大后方就为抗日出过力。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破裂,******发动了内战,在那极其困难的时候,他给解放区供应过急救药品和其他物资。新中国成立,美帝国主义又搞经济封锁,想把新生的红色政权扼杀在摇篮里,可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战胜了困难挺过来了。当然,在那被封锁的日日夜夜里,我们忘不了有许多海外的朋友,冲破帝国主义封锁,大胆地和共产党做生意,令尊在这方面就起了很好的作用。
“共产党是不忘老朋友的。如今他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多次提出希望你们回去留在他身边,这也是人之常情。组织上希望你们从大局出发理解老人的心意尽快成行。哲夫,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哲夫的心里觉得热热的,眼睛觉得酸酸的。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一直背着出身不好的包袱,几十年来都为了与家庭划清界限而努力,都为总不能划清界限而苦恼,反右也好、‘****’也好,都跟他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今,一个共产党的副部长,竟诚心诚意地把父亲说成是爱国商人,说成是党的老朋友,说他为中国革命和建设出过力,怎能不让人激动。
不过他确实有些顾虑,想了一下就直言不讳了。
“我不愿意当资本家,更不想出国。”
“有两个概念要搞清楚,首先一个去香港可不是出国,那是咱们中国自己的领土,早晚要把它收回来。至于当资本家嘛,那就看你怎么当了。如果你也能像令尊那样,关注、支持咱们国家的经济建设,我看这个资本家的贡献比你在画报社的贡献要大得多。”罗副部长说完望了望石洁,“你说呢?”
“罗部长,我们非得去吗?”石洁问。
“不!你们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没有谁强迫你们。我作为一个老朋友老同事只不过谈谈自己的看法,希望你们能理解老人的心。我看你们回去之后再慎重考虑考虑。”
“谢谢您,罗部长,我们一定认真考虑。”石洁说。
“不过时间可不能拖得太长噢!”
“不会,定下来之后就告诉您。”哲夫说。
“好!听说于书城同志已经回来了,见到他替我问个好!”罗青阳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我一定转达。”
哲夫、石洁离银去港的手续刚刚办妥,消息已不胫而走,送行话别的客人就接二连三地踏进了门坎。由于赴港的日期临近,还要去天津看望母亲、妹妹,所以不得不推辞了许多应酬,忙着打点行装。不过,别人的邀请可以推辞,于书城的送行宴不能不赴,毕竟是几十年的邮友、同事,何况老于刚刚落实了政策才从大墙里边走出来。
小凤那年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真的病了好久,两年之后才恢复了健康。一九七二年成了家,丈夫是运输公司车队的队长,是个令人羡慕的汉子。俗话说,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营业员。他不仅掌握了方向盘而且还带个长字,因此婚后不久于小凤就从展览馆调到了邮局。他们的女儿娇娇今年也四岁半了,暑假过后已转到了幼儿园中班,再过两年就要上小学了。
老于的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回原单位工作给小凤全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而老于本人倒显得有些麻木,丝毫也没有笑容。铁窗十年,人苍老了许多,还不到六十岁的他却形同一位古稀老者,头发全白,双耳重听,两目昏花,腰弯背驼,本来就消瘦的面庞,由于牙齿脱落、两腮下陷,只剩下了皮包骨。
见到哲夫夫妇,于书城那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他让哲夫、石洁双双坐好,而后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哲夫连忙上前阻拦,于书城却抢先开了口:“哲夫老弟,我对不住你,是我把邮票的事说出来的,害得你们全家好苦。”
“这不怪你,我是个老****,没有邮票的事也放不过我。”哲夫说。
于书城并没有听清哲夫说了些什么,只顾自己说:“我是个行将入土的人,早已无所奢求,只想早一天出狱给老弟行礼赔罪,请求你的宽恕。今天,我如愿以偿,多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于老师,言重了。运动当中的事,咱们不提了。”哲夫把老于扶在了椅子上。
老于像是听到又像是没有听到,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好了……好了……老了……老了……”
这是一顿丰盛的宴请,两家人谈笑风生高高兴兴,惟独老于只是缓缓地喝酒,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就是说一句话:“好了……老了……”
从小凤家出来,他们的心情相当复杂,看到多年的老友已经迟暮不免有些压抑,反复咀嚼他那“好了、老了”时,又有说不尽的悲哀,但一想到小凤有了个和睦的家庭又有一个生气勃勃、天天向上的小娇娇,似乎又感到欣慰,看到了希望。
明天就要启程,就要告别这座塞上古城了。从小凤家出来他们不肯乘车匆匆地回去,更愿意漫步街头,再好好体会一下凤城的风韵。往日,对承天寺塔、鼓楼、玉皇阁已司空见惯,没有怎么留意。今天,当他们面对这些建于西夏、明清的古迹时,不免思绪万千、抚今思昔。千百年来,这些屹立在贺兰山下、黄河岸边的楼塔殿阁,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沙暴,又经历了多少人间的沧桑,但它们经受住了时间的和大自然的冲刷考验,不仅仍然那么巍然挺拔、雄伟壮丽,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更加增添了历史的凝重感。它们早已不是一堆砖木土石,也不仅仅是建筑学上的几何造型,它们是一组有灵有性的群体,是千百年来历史的见证。它们的存在似乎昭示着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一种锲而不舍的信念。它们似乎告诉人们,路是一步一步走的,每一步都会留下足迹,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是勇敢还是怯懦,是智慧还是愚昧,是欺人还是自欺,一切的一切都瞒不过历史,也瞒不过后人。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到家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当他们正说说笑笑踏上楼梯时,还是小雪梅眼尖,她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蹲在她家的门口。雪梅捅了捅父亲:“您瞧,他怎么来了?真讨厌。”
一见来人,哲夫和石洁也像是在饭碗里发现了苍蝇,觉得一阵子恶心。
“你来干什么?”哲夫问。
“老郑同志,你可回来了,我等了好半天了。”来人不顾主人的冷淡,显得加倍热情。
“有事吗?”哲夫故意站在门口,无意让他进去。
“有,有,当然有。石校长,您还认得我吗?”来人不知羞耻地问道。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副嘴脸,夏主任。”
石洁说罢开了房门,夏英杰尴尬地笑了笑,也趁势挤进了房间。
“听说你们要去香港,我是特地来送行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办的尽管说,不必客气。”
“夏主任,你来给‘牛鬼蛇神’送行,就不怕划不清界限吗?”
哲夫嘲讽地问道。
“老郑,你是清楚的,我早已不是主任了。干部能上能下嘛,我现在无非是在办公室里跑跑腿,反正也是为人民服务嘛!至于过去的事,那都是‘******’祸国殃民,咱们要把账都记在‘******‘的身上,对不对石校长?”没有人招呼,夏英杰就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不对!‘******’有‘******’的账,‘******’的徒子徒孙小喽罗们,又有他们自己的账。”石洁斩钉截铁地说。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狠批‘******’嘛,就是要努力学习提高认识,我最近又反复学习了老三篇,学习了<;矛盾论》、《实践论》,又有许多新的体会……”
哲夫见他没有走的意思,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夏主任,我们挺忙,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就请便吧!”
“有一个小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按照政策,你们去香港单位里要为你们保留半年的工资。你们到了那边有大把大把的钱,也不会在乎这几十块钱的工资。我最近正想买一台电视机,手头的钱有点紧,所以……我想……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你想要我们两个人半年的工资?”哲夫问。
“一个人的也行。”夏英杰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哲夫说。
“这么说,我来晚了。谁抢了先?”
“我们的工资要交给国家、交回国库。”
“对,交国库好,应该这么办……”
“夏主任,我可真佩服你。”石洁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从里屋走出来。
“我这个人缺点还挺多,有什么值得石校长佩服的。”
“我佩服你的脸皮真厚!”石洁说罢转身要走,刚好房门大开,马大爷、马奶奶提着两篮了东西走了进来,一进门马奶奶就喊:“小雪梅,奶奶给你送行来了。”
马大爷一见夏英杰在场,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顾不得跟哲夫他们打招呼,冲着夏英杰走了过去。
“你个下三烂,跑到这点来干啥?还想抄家、群专、耍威风?嗯?”
“我们……商量点事……”
“他想要我爸我妈的工资。”雪梅说。
“呸!羞你们先人了,天底下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下三烂。
滚!你给我滚!”
夏英杰一边说着“有话好话,有话好说”,一边狼狈地退出了房门。当房间里剩下这两家人时,马奶奶已经把篮子里的油香、馓子、羊羔肉摆了一桌子。
“听说香港远得很,在大海边上呢!我给你们烙了两个锅盔,路上带着充个饥。”
望着两个又大又厚足足有几斤重的白面锅盔,小雪梅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