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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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1978天津(2)

“二舅,我给您讲,您知道为嘛叫‘文’字票吗?解放以来的邮票都编印了志号,‘****’一开始邮票厂的造反派就提出来,说这志号是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趣应该破除。志号没了管理起来又不方便这可怎么办呢?几个人一合计,除了在整大张的邮票角上编个号以外,还得在大包封条上加印‘文’字编号,文1、文2、文3……作为内部标记,这么一来‘文’字票的名字就叫开了。”

“‘****’开始那年你还穿开裆裤呢,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还不是听别人讲的嘛!二舅,您注意啊,这‘文’字票的特点是嘛呢?七个字,金、红、人、手、多、快、贱。”

只顾看邮票的哲夫没有听清小天说的什么,又问了一句:“你说是哪七个字?”

“金、红、人、手、多、快、贱哪!您瞧这文1、文7、文8、文9、文1,差不多都是红底金字,要不然就是大红的边框白底金字,反正离不开金、红俩字。”

“有意思,那人、手呢?”

“人是领袖像,这十九套邮票里头有主席像的十套占了一大半,不光有毛主席的还有林秃子的呢!这手是说手书,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手书,不光是从文1到文13‘中国人民邮政’几个字全改成了主席的手书体,而且主席的诗词、题字的手书体特多。”小天侃侃而谈非常兴奋。

“金、红、人、手,还有多、快、贱呢?”哲夫越听越有兴趣,干脆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这多啊有俩意思,一个是字多,语录、诗词、声明、公报、口号、题词特别多;再一个多是印得多,动不动就印几百万、上千万,这套‘四个伟大’,当时要求印一亿三千八百万枚,工人们日夜加班才印了一半——七千四百万枚,您说多不多吧!这快字是说为了赶任务快设计快印刷快发行,讲究的是雷厉风行,像这文3为纪念毛主席在延安**********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五月二十三日必须得印出来,可提起这件事您猜在嘛日子?

五月七日。”

“半个月!”哲夫这些年没有从事集邮活动,听小外甥说邮票越听越爱听。

“这还不算最快的呢,文10、文13都是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几天的工夫就出来了。那年头搞设计的知识分子不是都靠边站了嘛,几个工人一合计,得,就是它了,结果您瞧都跟那黑板报赛的,没嘛艺术性。”

“这个贱字是说的面值低吧?”哲夫试探着问。

“对呀!除了四分就是八分,说是面向工农兵没有高面值,您说哏不哏。”

“这七个字总结得还挺全面。”

“全面嘛,还有俩特别呢!”

“俩特别?”

“这张《毛主席去安源》文12您看特别不特别,邮电部下令,怕污损领袖形象不让盖销,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用完了还能用,邮局也没法查。”

哲夫过去还没注意,看了看小天集邮册上的文12,果然没有盖销,与新票一样。

“再一个特别是《全国山河一片红》,错体。有人说是国界画得不准,有人说是把台湾画了个红圈,说法不一样,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对。二舅,您说呢?”

“我听着都有理。”

“不管怎么说吧,上边一看这可不行,毛病太大了,这要是公开发行没准儿是政治问题。邮电部立马下了个红头文件,停止发行,所以这个‘一片红’没编号也没有公开卖。可咱们中国地方大,邮局也海了去了,就有几个地方没学好上头的文件糊里糊涂把‘一片红’给卖出去了。据说市面上也就是千八百张,不然为嘛那么值钱呢,对不对二舅。”

“小天儿,你可真不简单,我像你这么大也开始集邮了,可哪有你懂得多呀!”哲夫越发喜欢这个小外甥了。

“我这算嘛,都是从人家杨大爷那儿趸来的,杨大爷知道得可多了。”

“杨大爷?哪个杨大爷?”哲夫问。

“劝业场的杨大爷,听人说他弄了一辈子邮票,解放前在黄家花园附近还开过大洋邮票社、平安邮票社呢!”

“你说是杨先生,他还好吗?”

“二舅认识?”

“认识,身量不高,挺胖的,手里头总离不开个茶壶茶碗的,总是那么精神。”

“现在可老多了,跟祥林嫂赛的,整天抱着个小茶壶在南墙根一蹲,不管有人没人就是说他的邮票。两眼总眯着,耳朵也不大好使,可就一样儿,谁拿来嘛邮票,一看就知道真假,就能讲半天,可他自个儿一张邮票也没有了,‘****’破四旧那会儿全让红卫兵给烧光了。”

“他身体还好吧?”哲夫关心地问。

“平常日子看不出病来,可就一样,别让他看见火,见到火就往上扑。去年在民园消防队举行消防演习,中间一堆火刚点着人家消防队的人还没上呢,杨大爷从老远就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别烧了,说嘛也不能烧哇,这都是国宝哇!’要不是人家消防队员上去把他抱住,他非扑到火堆上不可。”

小天的话音刚落,吴津生推门走了进来。

“二哥,我有点事回来晚了。小天,又白话嘛呢?”

“津生,小天可真聪明,集邮的知识挺多,比起我当年刚开始集邮的时候强多了。”哲夫说。

“您还夸他呢,都迷上瘾了。天儿,跟爸爸去拿个东西。”吴津生说着往外走。

“拿嘛?”小天问。

“你二舅的,拿来还给你二舅。二哥,您就在这儿等会儿,我们说话就来。”津生带着小天出去了好一会儿,哲夫还在琢磨:他们爷儿俩有什么东西要还给我呢?

不大的工夫,爷儿俩抬着一个大号的铁皮箱子走了进来,吴津生掏出钥匙打开了锁,奇迹出现了,原来是满满一箱子零散的邮票。

“二哥,这是您的邮票,全在这儿了。”

“那些邮票不是说都烧了吗?”哲夫大惑不解。

“破四旧那会儿都嚷着烧,我看怪可惜了儿的,就把邮票本给烧了,把邮票给留下了。锁了十来年了,我谁也没跟说,今天我完璧归赵,就算交差了。”津生三言两语把这么一件大事说了个轻巧,哲夫却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对自己半生的心血早已不抱任何幻想,可万万也没料到这数以万计的邮票还能劫后余生幸存至今。他紧紧握着妹夫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津生……津生……”

小天早已一头扎进了箱子里,他像是走进了邮海天堂踏上了方寸宫殿,满目琳琅,光辉耀眼。他随便拿起一枚来都是珍品,他随意看一眼都是奇葩。

“二舅,这就是大龙吗?”

“对,这是厚纸大龙,毛齿。”

“这邮票怎么这样?”

“这就是福州对剖票,这是辛亥革命以前光绪年间用的。”

“二舅的邮票可真多呀!”

“小天,去!把你妈跟二舅妈都叫来,让他们都看看,你爸爸是个大功臣。”哲夫说着满怀深情地望着这些已经失散多年的“伙伴”。他捡起一枚又捡起一枚爱不释手,也许是由于早已以为这些邮票都付之一炬,因此今日重逢倍感亲切。

妈妈来了,二舅妈来了,小雪梅来了,姥姥也来了,大家都喜出望外。蓓蕾上去就亲了津生一口,接着又打了他一巴掌。

“为嘛不早告诉我?说?”

“我怕你再把它们烧了。”

“你个死鬼,揭我的短儿。我不就跳蹬了几天嘛!等后来一讲出身我这个黑五类不就靠边站让战斗队把我给开除了嘛!到末了不是又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嘛!你干了这么大的好事,愣不吭声,你知道妈为这事哭了几回?”蓓蕾的嘴就是不饶人,像小刀子似的一句跟一句。

“小妹,你就少说几句吧!我看还亏了小天他爸爸看得远也有心计。”老太太的话不多却道出了一层深意。

“我爸爸该得一枚大奖章,真的,太棒了。”小天情不自禁地说。

望着这一箱子邮票,望着心爱的小外甥小天,哲夫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决定把这些邮票全部送给小天。

“大伙儿都在这儿,我说两句话,一句是谢谢津生,再一句我要说,我愿意把这箱子邮票送给小天,希望他把这些邮票收藏好,不断增长知识,长大了成个集邮家。”

“真的?二舅?”

“当然是真的。”

“不行,都给了我,您不就没有了吗?”

“有,我还有一枚‘二元倒’。”

“二哥,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给个孩子。还是您带走,将来还有雪梅呢!”津生说。

“爸爸说得对,小天喜欢集邮,我不喜欢,给他比给我强,他准能把这些邮票收藏好,对吧?小天。”小雪梅显得非常懂事。

“那当然,谁敢碰它,我就跟他玩儿命!”

第二天哲夫他们离开天津经北京前往广州、香港。当他们在火车上翻看当天的报纸时,不禁为头版头条的消息所吸引。

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全会决定,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