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父女又要打郑朴之的主意。
一枚小小的邮票就值多少多钱,这对川妹子来说是个不可理解的难题。在她的心目之中,自古至今,普天之下,有卖米卖面的,有卖油卖炭的,还没听说过有谁是卖小纸片片的。丈夫开的邮友社经营邮票生意养家湖口,既不风光也没有多大出息。充其量不过是和相面算卦看风水差不多的行当,是个不入流的角色。
去年冬天,丈夫不知从啥子地方搞到了几张印颠倒了的邮票,就像是捡到了一块金疙瘩,烧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子了。前后差不多有小半年了,丈夫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他先是胡吃海喝、大把大把的花钱,整瓶的买酒、整只的买鸡;后来连崭新的长衫、布鞋也看不上了,竟然穿上了洋鬼子的西装和尖头尖脑的皮鞋,脖子上还扎着一条红不红黄不黄的布带带。再往后真不知丈夫中了什么邪发了什么横财,把个好端端的邮友社也给关了,连家也不回了,又开公司又买轮船,又下馆子又上戏院,听说还跟一个妖里妖气的小寡妇打得火热。
川妹子不听则罢,听到之后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女人,她从小就没有过多的奢望,对她来说嫁个丈夫、生个孩子、有个住的地方,能有吃有穿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天大的幸福。丈夫生意不好拿不回钱来,她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只是想尽办法省吃俭用度光阴。丈夫生意好赚得钱多,她当然高兴,但她不会忘乎所以,仍然算计着花钱,多少积攒几个。如今,丈夫发了财却整天在外吃喝嫖赌不着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说什么她也不信丈夫会是个喜新厌旧忘恩负义之人,说什么她也不信丈夫会不顾这个家,成天花天酒地另觅新欢,可眼前的事实又让她不得不承认已然发生的一切。因此她对丈夫又恨又怨,恨中有怨,怨里带恨,而怨又远远多于恨。在她的内心深处真正恨透了的是那些乱了丈夫心性的邮票,是那个从自己身边夺走了丈夫的不要脸的贱货狐狸精。
这天傍晚,当一伙强人闯入家中翻箱倒柜抢走集邮册打伤她们母子时,尽管她气得浑身发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仍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没有反抗。可当这伙强人二次闯入特别是当她见到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竟然也登门闹事,指挥着这群打手抢走邮票刺伤丈夫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一股力量,她不顾一切像箭一样冲了过去,一头把瘦猴子撞倒,顺势扑过去死死咬住瘦猴子的右臂把那把滴血的匕首夺了过来,转身逼向那已经吓得惊慌失措的叶二小姐:“不要脸的贱货,快带着你这群混蛋给老娘滚开!不然,老娘今天就跟你们拼了。”
望着一步步逼近的利刃,再看看已经到手的邮票,叶纳斯不吃眼前亏,她色厉内荏地说了句:“老娘不跟你一般见识。”给几个喽罗使了个眼色就溜出了门,剩下的几个打手见主子都溜了,谁也不愿意再找麻烦,一个个也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此时此刻,被利刃刺伤的袁俊人已血流如注人事不醒昏倒在地上,而年幼的儿子连惊带吓加之腿上有伤也大哭不止。面对一夫一子两个亲人,身材不高的川妹子二话不说背起丈夫抱上孩子就冲出了家门。当她沿着山城高低不平的街道跑到医院时,连说话挂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月之后袁俊人才能下地行走,两个月之后才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院。回想起前后不过半年的光景,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次玩笑。先是轻而易举就搞到了十几枚珍贵的邮票,接着却又得而复失,不仅邮票被叶氏父女弄走,而且由于下身致命的地方遭到重创,已然变成了半个太监,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尝到男女之间的欢乐,走起路来也一高一低俨然是个跛子残疾人了。“俊人号”在长江上刚走了几个来回就改换了门庭,为了支付住院费和医药费,把梦寐以求的火轮船卖掉还凑不够数,不得已又把邮友社的前后两间旧房变卖易主。
从医院里出来一家三口连个遮风避雨的家都没了,袁俊人真的已穷途末路一贫如洗了。房没了,钱没了,连自己的身体也残废了,偌大的一个重庆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袁俊人悔恨交加却毫无办法。相比之下倒是川妹子有主心骨,她把丈夫孩子带到朝天门码头,买了下行的船票,决心离开重庆去汉口,投靠兄嫂另谋生路。
俗话说:世上人家有千千万,几家欢乐几家愁。就在袁氏一家三口收拾行囊,冒着细雨,一瘸一拐地告别重庆时,叶氏父女却在山城酒家的包房里饮酒交谈。
叶氏的祖上是蜀中袍哥礼字旗下的堂口大爷。众所周知,仁字旗下谷子多,义字旗下银子多,礼字旗下定子多。定子者,拳头也。叶家的先人正是凭着一对拳头开山立堂打天下,才当上了礼字旗下的主事大爷舵把子。民国之后,推翻了帝制,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袍哥即转为半公开活动。等叶老板在堂口上坐上当家三爷的交椅时,早年间的那些清规戒律和访山、团口、过口、吃咒等出堂的法式已经不那么严格了。叶老板虽说失去了先祖一呼百应山摇地动的威风,但在川中一带还有相当的势力。
抗战时期,重庆定为陪都,一时间将星云集,官贾成群,叶氏竟然在山城立住脚,又跑车又行船,可见其绝非等闲之辈。
叶老板命中无子,有三个女娃。老大、老三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家境殷实的富户,惟独二小姐纳斯却是自己作主找了个在某兵工厂当官的风流倜傥的少校,在叶家传下了一篇英雄美人的佳话。不料,好景不长,抗战胜利的前一年,这位少校军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身亡,年纪轻轻的二小姐遂成了山城有名的小寡妇。
按照常人想来,叶家父女本有万贯家财,如今又把袁某人的珍贵邮票连骗带抢劫掠一空,就该坐享清福过安生日子了!谁知,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仗着有黑道上的朋友,因此又打起了郑朴之的主意。今天他们父女二人在山城酒家密谈的就是这件事。
当叶二小姐踩着鼓点“笃、笃、笃”走进包房时,叶老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他心里虽然很有些不快,可脸上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来,照样安安稳稳地睡在大床上叼着象牙嘴的乌木烟枪吞云吐雾。二小姐在房间中央站定,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床上瞥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一左一右两条小腿往前一甩,两只高跟皮鞋便被远远地抛了出去。随后,她在地毯上无声地走了几步,舒舒服服地仰坐在沙发上。接着她又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骆驼牌的纸烟点上,微微闭上双眼,朝天花板上的吊灯吐出了一连串的烟圈。大约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懒洋洋地哼出了两个字:“说吧!”
叶老板就等这两个字了。他虽然是老子,但此时此刻却摆不得架子,原因很简单:有求于她。叶老板又美美地吸了一口这才放下烟枪精神十足地走下床来,显得非常亲近地走近沙发。
“带来了吧!”
“啥子嘛?”
“那几张小纸片片。”叶老板总是把邮票叫成小纸片片,他觉得这么叫顺口。
“我就知道你对自己的女子不放心,一见面就要,一见面就要,就跟催账似的。”
“爹不是不放心,是怕你万一有个闪失……”
“爹,咱们把丑话说在当面,这几张邮票可是女子用身子换来的。”
“招弟,爹知道你这次出力了。”
二小姐小名叫招弟,是想让她引出个男孩的意思。谁知,天不如愿,等老三生下来又是个女子,招弟这个名字就不响亮了。
上学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土气,就选了个相当苏气(洋气的意思)的名字叫纳斯,可她的爹爹从来都叫她招弟。
“知道就好,爹别装糊涂,那十张邮票可是无价之宝,要是开价合适,我立马就交出来;要是不合适,哼!对不起,谁也别想从我这儿拿走。”
“招弟!你怎么……”
“我怎么了?爹爹不信吗?”
“信,信,爹爹全信。”
自从叶纳斯把袁俊人的十枚“二元倒”抢到手之后就据为己有,她爹催要几次费尽了唇舌也要不过去。这事要换个别的人,三刀六洞早动硬的了,可对这位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亲生女儿,他只能说软话。知女莫若父,他清楚地知道,真要把她逼急了,这女子啥事体都干得出来。别的不讲,真要是带上小纸片片一走了之,那上百万的银子就算是丢在大江里头了。
“爹,你叫女子来,总不是要账吧!”
“爹有笔生意想找你商量商量。”
“有事就说嘛!那儿张小纸片片我啥时候给爹拿来就是了。
不过,眼下我想买几件衣服……”
“前几天不是拿去一万了吗!”
“一万够干啥子的。”
“那你想要多少?”
“至少还得三万。”
“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要得寸进尺。”
“好了,不给就算了。我可以卖几张邮票买几件衣裳。”二小姐立刻就变了口气,她把剩下的小半截烟使劲拧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站起来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爹又没说不给,是怕你在外边买些不中用的东西。”
“女子知道爹疼我。”纳斯见爹爹软了下来也顺势换了一副口气,并且掏出来一支烟递给父亲。
“老子不抽这鬼东西,一点劲儿也没有。招弟,你有多少钱爹又不是傻瓜,你几次伸手爹也没薄过你,可你也别没完没了地装糊涂。”叶老板说着把一张三万元的银票拍在茶几上,转身又上了床。
纳斯如愿以偿,立即露出了笑容,赶紧把银票装起来跑到床前给爹爹烧了个大烟泡。
“女子知道,回头把邮票给爹送来。”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老家伙想用三万两万就把邮票拿走,想得美,没那么便宜。
咱们走着瞧,拿不到十万二十万的,你就别想见到那小纸片片。”
叶老板虽然知道招弟难以驾驭,可在全家老少之中还就是觉得这孩子有出息,真要是办点什么紧要的事或者拿个主意商量个对策,谁也比不上招弟。这女子鬼机灵,点子特多。今天叫她来就知道得放点水,可说来说去是自己的骨肉,不让她花让谁花。再说下一笔买卖比这回还大,真要是干成了一百万也打不住。可要干还得靠招弟,外姓人不可靠,自己毕竟老了,又离不开这杆烟枪,出谋划策想想点子可以,真要是出头露面真枪真刀的干就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几个烟泡烧过之后,叶老板的精神又来了。
“爹听说,那个姓郑的手上还有不少的小纸片片。”
“还有三十多张呢!”
“有人说姓郑的去了上海。”
“爹想把他的也搞到手?”
“招弟,你说要得不要得?”
“要是要得,恐怕不大好下手。”
“爹想让你带几个人去一趟上海。”
“去搞他的邮票?”
“不,先去摸摸底,把底摸清楚回来合计之后再下手。”
“去几个?”
“带谁去由你挑,人不要多。记住一条,千万别莽撞行事,别惊动他。你这回去就是摸底踩点。上海比不得重庆,不敢胡搞。”
“爹放心,小女子知道。”
“那好,你就尽快动身。”
“行,过两天就走。不过得用钱……”
“钱我已给你预备好了,不过那几张小纸片片得给我留下。”
“爹爹,还没说两句又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