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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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刷石灰、裱房子

那个时候一年可以过三个年。

首先是过阳历年,即过元旦。过阳历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氛,但是爹妈可以一整天同时休息在家,并有能力为家里的孩子们准备一顿丰盛晚餐:一大碗木耳肉片汤、一大锅鸡蛋炒粉条——可以吃得满嘴沾油。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姆妈在灶台上炒出一把花生,一把西瓜籽,一家人围着火炉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听爹爹讲从前的故事……这样的阳历年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

其次是过“小年”,是过腊月二十三。在城里有的人家过这个“小年”有的人家也许不过,看那个家庭的生活条件或者是否保留原籍的风俗习惯——这个小年主要是“送灶”,其实“破四旧”以后过小年的形式也发生了改变,这一天未必是国定休息日,一切都要从爹妈下晚班回家以后开始——清洗锅碗瓢盆、整理柴房灶台,实际上演变为类似于打扫厨房的一项活动,也没有“灶王爷”的神像可以贴,更没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禁忌。但是,爹爹会拿出四个极小的瓷碟,分别装入一点白砂糖、粗盐、大米、清水,排在灶台的一角,这一个晚上都点上灯,格外明亮,姆妈为我们擀面条做切面吃,热腾腾的手擀面条上撒了碎蒜叶,香气扑鼻……

其实真正过年要算过“农历年”——过农历年是相对于过阳历年来说的,就是过春节。从大年三十晚上的“除夕夜”过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一年之中孩子们一大半的愿望都要等到过农历年得到实现——想穿新衣服吗?想买小人书吗?想吃五花肉吗?想看看住在河西的表姐表妹吗?想拿压岁钱吗?想,能不想吗?天天想——那好,等到过农历年一起得到实现。那时候有一句话:大人们盼发钱;孩子们盼过年。盼的就是这个“大年”。

于银保家里过三个年,一家九口有四口人上班领工资,算得上比较殷实的人家;占麻子家里只过一个年,一家五口只有占麻子一个人拉大板车养家糊口,生活相当拮据。我们家也过三个年,最隆重的是过农历年。

从过“小年”的那个晚上吃过有着蒜香的手擀面条开始,家里的孩子们就开始特别特别听话,懂事得很,就好像“细伢子穿上了爸爸的外套”一夜之间长高的“小大人”。学校也放了寒假,家里的大人要等到腊月二十八甚至腊月二十九才开始休息,过大年的一部分准备工作自然而然地就有孩子们来承担和实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刷石灰水”和“裱房子”两件事。

“刷石灰水”是一项工程,类似于现在的建筑工人或者装修工人刷外墙涂料。石灰石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托人从20里地以外“浮南矿”带来了,用好几张《工人日报》包着放在干燥而又通风的阁楼上。腊月二十四的一大早,孩子们起床,就开始分工——“发石灰水”的工作由老大主持完成:从阁楼里取石灰石放进准备好的木桶里,倒入少许清水,干燥的石灰石遇到水就开始发热升温,并裂开一道道口子,冒着热气,有一种火山爆发的感觉,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围着看,很过瘾,老大一刻不停地监督,防止不懂事的弟弟用手指去碰石灰石,不然的话可能会烫伤手指。老大一边“发”石灰,一边命令老二继续倒入少许清水,等到木桶里的石灰石完全崩裂成粉末状后,自己去端一大脸盆清水,满满地,全部倒入木桶,再用一把带木柄的柴刀去搅拌,石灰水便像一桶牛奶般地生成了。“发”好石灰水,在木桶上盖上一块抹布,让石灰水自己“醒”着,老大就去给毛刷子钉长木柄,一边还要安排老二老三用小铲子去刮墙皮,一年前刷过石灰水的墙皮经历了365天的风吹雨淋日晒,已经斑驳发黑了,加上曾经在墙上“贴”了很多煤饼子,也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印子,需要刮铲,这样的话等一会儿再刷石灰水的话容易上墙,干了以后也会显得更加平整鲜亮光洁。自家的外墙早就划定,从左邻安徽佬耿旺来家的墙角一直到右舍冯痴人家搭建的厨房前的水池边,是我们家的范围,从屋檐到墙角,都要刮,老二爬上靠墙的木梯子从上往下刮,老三从墙根开始从下往上刮。刮得很仔细,要一个多钟头才能让刮痕连成一片,最后等待老大检查。老末还小,不能完全按照老大的指令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被安排坐在一旁的小方桌上用旧报纸折叠“铁托帽”,方法很小的时候就会了,叠出来四顶,劳动的时候都戴在头上,就像铁托将军在南斯拉夫战场上指挥作战。开始刷石灰水了,都换上已经准备好的破衣服,老大也穿上父亲的工作服,拿着加了木柄的刷子爬上木梯,阳光已经照射在墙头,老二老三按照老大的吩咐从木桶里舀出搅拌后牛奶般的石灰水,放在另一个更小的吊桶里,沿着木梯送上去给老大,挂在梯子横挡上,带着“铁托帽”很神气得老大开始从屋檐下的墙体刷石灰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遍下来,让站在梯子脚下的三个弟弟羡慕得眼热,幸运的话,老二老三能被授权刷第二道,老大最后刷第三道。如果石灰水足够多的话,还有室内的厨房间——灶台、壁橱……,也要刮墙皮刷石灰水。一天下来,四个孩子不管干多干少都累得腰酸背疼,但是得到下班回来的父母的夸赞心情很好,吃罢晚饭,烧滚水都洗一个澡,那夜就会笑着做梦的。腊月二十五早上从睡梦中起来的时候,前一天刚刚刷完的石灰水因为水分的关系还是暗灰色,经过一夜的寒风劲吹现在已经干透了,异常白,白得透亮,白得令人发慌,特别高兴。

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大人们照例去厂里上班,孩子们在家里完成另外一项工程,类似于现在的装修工人贴墙纸——他们要“糊裱房子”。裱房子用的浆糊是大人上班以前煮好的,放在搪瓷脸盆里凉着;裱房子用的刷子是前一天刷石灰水用的那把刷子,浸泡了一个晚上也洗净了刷子上面的石灰水,卸掉了木柄,现在躺在浆糊盆里。依然是老大做工头,老末被安排重新用旧报纸折叠四顶新的“铁托帽”,老二老三继续合作——撕掉去年糊裱在墙上已经破败的已经被划上铅笔圆珠笔钢笔毛笔字迹的烂纸片,屋顶板上的、包梁柱的、墙板上的……都要撕掉。老大在厅里的大方桌上摆上四个大方凳,四个大方凳上再叠一个方凳,然后攀上去,用一把笤帚扫去屋角的蜘蛛网……顺便扒掉顶棚的纸,也用笤帚把裸露的木板上积压了一年的灰尘扫去,还有“潜藏”在木板缝里的干燥的老鼠屎……满屋子灰尘在照射进来的阳光里飞舞,这个时候老末折制的“铁托帽”便派上了用场。糊裱从顶棚的天花板开始,涂一层浆糊,老二老三就传递一张旧报纸上去,一张一张地糊,这叫“打底”,整个房间全部表上一层旧报纸就算打了一遍底子,上面有毛主席照片的报纸不能使用,但实际上那个时候还是用了,糊裱在里面,旧报纸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大标题满屋都是。打好一遍底,也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随便吃一顿“菜泡饭”——就是剩菜剩饭一起煮,加点盐花的那种,这个时候,弟子也有些干了,可以抓住墙板了,就继续糊裱第二层,这一层用的是从文具商店买回来的大张白纸——大面积的天花板和墙面可以用整张白纸,糊裱起来并不费什么劲,糊裱那些边边边角角和屋梁子的时候要事先裁剪好纸张——老大在上面比对了大体的尺寸,告诉老而老三,由他们在下面裁剪好再送上去——糊裱完第二遍的时候,整个屋子明显就开始干净起来,但是这个时候浆糊还没有干并且有明显的痕迹,等到第三遍糊裱完以后,整个屋子就亮堂开了。有的人家舍不得买白纸的话,只用旧报纸,就只要糊裱两层就好了,从简,也是没有办法。下晚班回来的父母正好赶上几个孩子在做收尾的工作,一边检查一边表扬,为过大年而出力的孩子们心里格外自豪。这天的晚餐也会很好——晚饭是站在铺着旧报纸的大方桌旁吃的,因为已经来不及清洗滴满了浆糊的桌子和凳子。吃过晚饭以后照例要洗一个滚水澡然后睡觉。

腊月二十六的那天,还是这一群孩子们在家里,但是这一天比较清闲,首先是刮一遍地面,然后扫干净,接下来就是清洗桌子和凳子,进进出出的孩子们看着屋外雪白的石灰水墙面和屋子里已经干透的裱纸,孩子们期待的大年好像就在眼前了。这一天最重要的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贴画——贴年画。年画有好几张,主要是这样几类:第一类是毛主席像,有的还配有对联“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横批“毛主席万岁”;第二类是风景画,主要是万里长城或者杭州西湖之类的;第三类是革命画,比如《红色娘子军》这样的。毛主席像一定要贴在屋子里最重要的地方,一进门就看得见的主墙面,其余的年画看家里的墙面自由来贴,但是那里贴什么基本上在父亲上半以前就安排好了——贴好年画的屋子里,真正有了过年的气氛……

现在过年已经没有这么多事情要去做了。年,也失去了一种味道,什么味道?石灰水的味道,浆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