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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端午

每年的五月初五,过端午节,我们那里的老人都说“过端阳”,我们习惯按照课本上的那种说法叫“过端午”,后来才知道端午节其时有很多种叫法,比如“端五”、还有叫“重五”的,也有叫“重午”的,也有叫“艾节”的,以及更多叫法,估计有七八上十个,不管。小时候,我们这样的大小孩子们清一色都穿印着“人民子弟兵”或者“为人民服务”的白背心、蓝布平角短裤、改小了的绿军装、戴绿军帽过端午节……

每个时代的传统节日,都符合那个时代的要求,带有那个时代的色彩。父亲年轻打单身以前十来岁的时候,寄宿在师傅师娘的侧屋里,跟着师傅师娘一家过端午,“出师顶岗”的那一年过的那次在每年端午节的时候都会被讲起:五月初五一早起来,像模像样地坐到八仙桌边上,碱水粽子蘸着绵白糖可以尽量吃,咸鸭蛋每人两只分到手里,桌子上还有煮熟的大蒜头;到了中午每人一大碗雪里蕻咸菜碱水面条,端午的那天下午四点,再次坐上八仙桌,桌子上有大约近十个菜,豆豉烧肉一定是有的,每人平均能吃到三四块大一点的五花肉;席上还有雄黄酒。五月初六一早起来,还是坐到八仙桌边上,还是前一天八个人,再吃一顿,这一顿有个有意思但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名字叫“吃意食罐”(连父亲都不知道为什么叫“意食罐”,不过这个所谓的“意食罐”不仅仅是端午节才有,还有“中元节意食罐”、“中秋节意食罐”,但是“端午节意食罐”不能有用鸡烹制的菜肴,莫名的很……)。五月初七吃“开工酒”、吃“起手茶”、吃“起手面”,五月初八正式开工……

想必那个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过端午节要讲究的多。从前的端午节恐怕也没有父亲年轻时过的那个端午节讲究这么多名堂。最初的端午缘何而来呢?我不是考究派,也不愿意考究。但是作为旧楚地上生活的楚国人的后裔,许多人更愿意相信端午节最初是怀念屈子而流传并发展至今的一个民间的传统节日,并且从一句唐人的诗句中这些人能找到为了纪念屈子、楚国的后人过端午有着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由此,楚地民间所有人愿意通过代代相传的方式去怀念屈子这样一个的冤屈而死老先生也就反映了人之常情和他们的一种执著的精神。

只有过了端午节以后,才能看到五月的鲜花肆无忌惮地开遍原野,会迎来一个神奇的五月!老一辈的人一直这样说: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的午时又是毒时,居三毒之端。比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老人们更老的人们把端午节叫做“五月端”是强调什么?母亲的外婆在母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这样对母亲解释“有毒的五月”——五月是整个热天的开端,五毒蛇开始活跃,鬼魅魍魉也会猖獗,妖魔鬼怪化身为各种各样的爬虫来到人间,他们最喜欢吸童男童女的血,会给人特别是会给无所顾忌又无抵抗能力的孩子带来灾难,必须在“五月端”这天集中天下所有的童男童女,一起烧雄黄并用雄黄粉涂脸涂手涂脚,才能抵御并驱赶准备伤害我们的所有的妖魔鬼怪……母亲的外婆用这样一个故事来吓唬当年幼小的母亲,为了是在母亲身上涂雄黄粉吗?我觉得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家庭为了给孩子们消灾防毒普遍讲述的一个虚构的故事并且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版本以及添枝加叶的可能。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向我讲述了这个当时听起来毛骨悚然的故事,并且顺从地让母亲往自己身上涂并不喜欢的雄黄粉。现代医学没有进入社会底层的那个时代,给孩子们涂雄黄粉变成了后来医院给孩子们注射疫苗、打预防针那样重要,这是中国人活用“端午”的伟大智慧吗?听母亲说她小时候过的端午节又被叫做“小孩节”或“娃娃节”——我前几年移居韩国以后,得知韩国的儿童节是五月初五,我给我的两个孩子过儿童节的时候,我自己童年时代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弄堂的孩子正在过“端午节”并且听着一个遥远的鬼故事的同时额头被涂上橘黄色闪着光泽的雄黄粉……

离开家乡久了,特别想念家乡的碱水粽子,或者说特别想念插满菖蒲艾蒿的那条弄堂……中国人总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在韩国和孩子一起过五月五日的韩国儿童节的时候,常常会想我小时候会想起我的祖母,回想起一首诗,那是祖母每年端阳在门柱两侧插菖蒲艾蒿时一定要念的四句:那年贫女嫁穷夫,今日端阳样样无;菖蒲艾叶门前挂,我夫还在外忙碌。祖父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初五独在异乡为异客时亡故的……我能够体会祖母对祖父的那份情感还有内心的悲凉,在祖母的心里,祖父亡故以后的每年端午,她插菖蒲艾蒿纪念的都只有祖父一人,直到一九七六年,她五十九岁那年寻夫而去……

我虽然也是楚国人的后裔,但是我更愿意相信端午节至少和一位民间的中草药学家或者类似于扁鹊或者华佗这样的老人有关,从母亲的外婆讲述的故事中烧雄黄涂雄黄粉防虫消灾驱毒,到飘荡在整个弄堂里那种沁人心脾的药香味的菖蒲艾蒿,我无法不认定这是一个为了防止毒物侵害、消除病痛灾害的、甚至曾经作为中国古代一个法定的“卫生节”或者“防病日”。因为这种猜想也许就失去了浪漫的情怀,但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相对于浪漫主义而言,蕴含在端午节里面古人的医药学的智慧更令我包含崇敬之心。让我们看看——①雄黄:矿物,成份是硫化砷,橘黄色,有光泽,用来制农药、燃料等,中医入药,也叫鸡冠石;雄黄酒:掺入雄黄的烧酒,药酒的一种……②艾: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有香气,可入药,内服可做止血剂,还可供灸法上用,也叫艾蒿或者蕲艾……③菖:[菖蒲]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水边,地下有淡红色根茎,叶子形状像剑,肉穗花序。根茎可做香料,也可入药……

无论端午和什么有关,我儿时过的端午节在那个时代,是一个飘香的节日;是一个游戏的节日;是一个传统的节日。五月初一,就开始看到穿着蓑衣两脚沾满红泥的人推着大板车,卖碧绿的箬叶(我们那里也叫“粽叶”或“箬皮”),一角钱一扎,都大小搭配均匀了拿来卖的,母亲喜欢挑选绿得诱人的那种箬叶,小一点也没有关系。一般买五角钱,能包五公斤多糯米;还有五尺多长褐中泛绿的粽线(实际上是一种苇子的茎),十根扎成一束,买十束一共一百根。回来以后挂在门背后风干几天,到时候包粽子用之前再浸泡在水里,据说这样包出来的粽子不粘皮、也更香……再过两天就陆陆续续可以看到挑着担子或推着车子买艾蒿和菖蒲的人了,艾蒿一身毛茸茸的绿、菖蒲绿得晃眼发着亮光,一路走来一路香。三支艾蒿加五支菖蒲扎成一束,一买就买两束,浓浓秘密的,用上手抱着往家里走,端午的气氛已经飘满整条弄堂了……

五月初四的那一天母亲特别忙,除了要打扫卫生还要做包粽子准备的工作。一般母亲带着我做这些事情,开始几年只能帮忙做点小事,九岁那年开始,每年都和母亲一起包粽子——母亲说我包的粽子“个个一个样”,不知道是我真的包得那么好还是看我年纪小有意夸我。那天中午开始要浸泡已经准备好的糯米,糯米是洪源乡下的母亲的亲姐姐我的亲姨妈程园兰送来的,母亲的园兰姐姐是一九五四年外祖父在内蒙古病逝的那一年嫁到洪源乡下的,那年她十四岁。我的园兰姨妈每年都让她的女儿我的香菱表姐在谷雨前后送糯米来,送来的糯米粒粒看上去都是又长又白、煮熟了像玉一样透明发亮又糯又香。浸泡糯米的那几个小时,母亲带着我洗箬叶和粽线,一张张原本碧绿的箬叶现在有点泛黄,从清水里漂洗出来,一片一片放在竹篮里,挂在窗前让水滴在窗台上……午后三四点的样子,母亲最后淘洗一遍糯米,先取一半装进木盆里,先到一点菜油,然后拌上小半勺食用碱,雪白修长的糯米在脚板下变了颜色、冒着香气——这是为了包碱水粽子,煮熟的碱水粽子古铜色,香而磁,父亲和大哥最爱吃碱水粽子;如果不加食用碱,那叫白水粽子,一般也要包一些,算是传统也算是规矩,白水粽子煮熟以后色泽晶莹约略有点泛绿,散发着箬叶和糯米本身的清香;我们家里还要包红豆粽子、绿豆粽子、豌豆粽子,只加少许食用碱,煮熟以后豆子和糯米色泽相间,口感甚好,我最爱吃豌豆粽子。其实中国古代的人包粽子就有人添加中药益智仁,煮熟的粽子称“益智粽”。《岳阳风土记》记载:“俗以菰叶裹黍米……煮之,合烂熟,于五月五日至夏至啖之,一名粽,一名黍。”南北朝时期,出现杂粽。米中掺杂禽兽肉、板栗、红枣、赤豆等,品种增多。我们这里没有人家包肉粽什么的。包粽子讲究趸实、扎紧,否则煮在锅里的时候会“自己脱衣服洗澡”,也是一种忌讳,所以每个粽子包完以后都要通过检查才行,通过检查合格的粽子最后编结在一起,每个粽子都有一根粽线漏在外面,五个粽子有五根粽线,结出一条辫子,另外五个也用同样方法结一条辫子出来,然后扎在一起,一共十个,我们那里叫“一挂”。

所有包好的粽子堆在桌子上,一家人看着眼前上百个粽子,端午节已经碰到鼻子尖了。五月初四的晚上,母亲最辛苦,要守夜,因为灶台炉膛里火在烧、大钢筋锅里面煮着粽子,上百个粽子分两锅煮,第一锅煮到深夜一两点,母亲一个人“一挂一挂”提出来,再换干净水煮第二锅……往往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才忙完。五月初五一大早,父亲起床插艾蒿菖蒲,院子里各家各户都相互问候,清清爽爽的一个端午节,这样开始了……早晨起来,早餐自然是两个粽子,此时粽子还是温热的,做好极好的那一挂是豌豆粽子,剪刀剪下两个,剥开箬皮一阵香,取一副竹筷来,插进粽子里,完全剥掉箬叶后,蘸着绵白糖吃,是一年到头的美食!那个年代,一年只有两次能吃到糯米,除了过年蒸糯米饭打年糕外,就是端午节了。我们那里的老人们看着孩子们吃粽子是总要说:小孩子“吃糯米、发身体;吃粽子、长结实”。在一年最能发育身体的季节,因为端午节吃粽子让孩子们的身体长得更快更结实更健康。是糯米粽子,让我们今年比去年大一码脚、明年比今年高一个头……

端午节的上午全家人都比较忙,父亲母亲忙着烧雄黄,取一只小小的扁匣钵,用竹篾引火点燃雄黄。烧雄黄主要采用薰的办法,让满屋子都缭绕着烟气,虽然有些刺鼻,但含有一种浓浓的药香。烧成粉末状后,蘸点酒在指尖上,然后沾雄黄灰,涂在孩子们的额头或者脸颊上、脖子以及后背、胳膊或者大腿处……剩下的雄黄粉末还要倒在屋子的各个墙角里,说能避邪还能杀虫……涂满雄黄粉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撞蛋”,我们那里把鸡蛋叫做“鸡子”,所以“撞蛋”实际上叫做“撞子”——就是两个孩子各取一个熟鸡蛋,握在各自的手心里只露出大概三分之一蛋尖部分,相互撞击,总有一方的鸡蛋会被撞破,判为输方。胜者一副骄人的样子逼得输者再跑回家中换一只鸡蛋来挑战,再败再换一个重新来战,一圈孩子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王者”……这种游戏其实很有技巧:只要你握住鸡蛋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只露出一点较尖的部分迅速击打对方的鸡蛋,必胜无疑。这种搏击过程中只能“速攻”不能“慢迎”,突然间一颗童年的心跳跃起来,真想现在就煮熟两个鸡蛋,自己的左手握住一个、右手握住一个,撞一撞。我们那里端午节煮的鸡蛋一般有三种:草鸡蛋、咸鸭蛋、红鸡蛋。这些鸡蛋要在粽锅里煮,吃这种鸡蛋的话,夏天不生毒疮不长疖子不发痱子;我们那里的人还有在午时赛一会儿熟鸡蛋再吃的习惯,据说吃了以后整个夏天不头疼——鸡蛋,也和防治疾病有吗?

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撞子”的时候,小女孩们穿得漂漂亮亮的远远地站着,比男孩子们斯文很多,她们玩一种可以说是游戏也可以说是体育运动的项目——丢沙包,五六个小沙包抛起来散落在地上,建起一个再抛起来,不等这个小沙包掉落到地上迅速捡起第二个的同时接住第一个、又把这两个抛起来,去抓第三个……如此周而复始,等全部能抓到手里算完成游戏动作。有的女孩子手脚快,有的女孩子却比较慢,反正各有各的韵味。丢沙包主要是练手还有眼里,应该还涉及到对神经系统的锻炼作用……另外每个小女孩脖子上还挂一个“子袋”——实际上是用五彩的丝线编结的能放进一个鸡蛋的小网兜儿,里面装一个红鸡蛋。中国古代端午节清晨,各家大人起床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孩子手腕、脚腕以及脖子上拴五色线。系线时不准儿童开口说话。五色线不可任意折断或丢弃,只能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或第一次洗澡时,抛到河里。据说,戴五色线的儿童可以避开蛇蝎类毒虫的伤害;扔到河里,意味着让河水将瘟疫、疾病冲走,儿童由此可以保安康。经历了破四旧以后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都被破了,但是民间智者有其多,系五色线改成了编织“子袋”,照样能保住自家的孩子不受伤害,远离疾病……在已经普遍接受新式教育的那个时代,老人们还是不忘传统,有的老人们在箱子底下找出从前自己带的荷包或者香囊,挂在自己的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的脖子上,挂荷包、佩香囊确实是自古就有的端午习俗:小孩戴荷包、佩香囊,传说有避邪驱瘟之意,荷包、香囊内有朱砂、雄黄、香药,清香四溢。这样的荷包和香囊晚上放在孩子们枕边能使他们一觉睡到大天光。

端午节的那天下午,主要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提粽子”——自家包的粽子,左邻右舍要相送,你送过来一提,我要还回去一提,实际上有点换着吃的意思,这样提来提去,确实提出来别样的端午情怀;除了近邻,还要给亲戚长辈“送节”,最重要的亲戚尤其是长辈,一定要提上一提粽子外加八个鸡蛋,去送节,记得那时候,东门头的图景老先生家是一定要去的,爸爸让我们叫他叔公,那些年隔三差五地被拉出去批斗,因为解放前做过几年国民党的军医,后来放弃了去台湾甚至投了诚,再后来连续十几年被折磨得皮包骨头,在东门头一间“梯板屋里”的躺椅上年年躺着,我们每次去看这位叔公的时候都看他脸色苍白血色全无,有点让人觉得害怕,甚至觉得他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叔婆是一个两只眼珠凸得很凶的干瘦老太,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狼婆婆,常年伺候一个躺在躺椅上的老人估计也不能有笑脸,眼神也黯然得很……尽管怕但还是要去送节的,跨进门槛,放下那一提粽子和八个鸡蛋说一句:叔公叔婆,长命百岁哦!随即跑出来往能走到河边的那条马路上跑,跑去看端午赛龙舟。那个时代在三闾庙古渡口那里每年有赛龙舟活动。从东门头图景叔公家跑出来到泗渡里、再跑过浮桥、再从人民公园外墙爬进去,直接可以到三闾庙看龙舟比赛。满头大汗赶到的时候——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挠……满心欢喜。现在看龙舟,觉得那是古代人的一项体育运动,和古希腊奥林匹克的赛马运动有异曲同工的意义,为的是强身健体。看完赛龙舟回来,全家吃一段团圆饭,晚上艾叶煮水沐浴,整个弄堂热气腾腾的飘荡着艾蒿的香味,母亲说端午节洗一个“艾水澡”全年都不生病,是真的!

我想起来了,端午一定和那个采百草制百药的神农氏有关!我愿意被大家指责我荒唐的同时相信神农氏的生日就在农历的五月初五;或者这个尝尽百草的医药始祖生活的时代开始,人们就开始选择了一天,遵照神农氏的教导把华夏神州的子民最朴素的预防疾病强身健体的智慧以一种庆典的方式来表现,这就是我们的端阳节我们的重五我们的孩子节我们的艾节蒲节天中节大长节沐兰节我们的夏节我们的避邪消灾驱毒防病的五月节我们的怀念屈原的端午节。今年的端午节,我是这样过的:挂神农像于厅堂之墙、取“端炉”供奉于案板之上、焚雄黄、煮艾汤……

我过的,是一个属于我的新的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