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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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送葬

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是大多数人都放弃选择死法的权力选择了选择活法的权利;尽管活着,人,总是要死的。综上两点,大多数人,最终都没有主动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死法的机会,而只能是在无奈中告别活的世界——由此可以知道:在这里,死,是一种被动、是一种悲哀、是一种孤独、是一种绝望、更是一种终结。由于死法多是被动的且形式不同,所以葬礼的形势也各有不同,比如:染恶疾而亡的,草草入殓收葬,这种还算特例;又比如:因公而亡或者见义勇为牺牲的,甚至有的经追认为烈士的,一般公开举行追悼大会,全城尽知,借此方式慰籍亡灵,这种也算比较特殊的;再比如:七老八十,确实因身体机能衰竭,染任意小疾都可能悄然仙逝,这种情况下,子孙满堂的大家族虽然也会以哭声缅怀,但是心中没有额外的悲哀,甚至作为一种喜事来操办,吹锣打鼓送仙鹤归西,张扬着喜庆,民间把这种丧事叫做“白喜事”。这种丧事,在我们那个城市密密匝匝的居民区里,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一挂爆竹响起,也许就是谁家老人故去,那户人家的屋檐下,连续三天都会升起袅袅青烟;最普通的属于那种因为死,让家人悲恸不已的、因为死,让一个家庭突然缺失精神寄托的,比如家中长辈患一般病痛无钱医治病死床榻的,哭灵七十二小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坟前祭祀三年、缅怀一生,这种是普通老百姓最普通的表现形式,葬法也很普通,我的祖母就属于这样普通的一个……

祖母59岁那年亡故,当时一个人住在夜汊坞,有一间黑暗的木板房,门前有一块地。地面上种了一些菜,比如韭菜辣椒西红柿;地底下种了红薯土豆还有花生;围菜园子的篱笆墙边儿上种了茄子豆角丝瓜等;屋后也有一点地方,种了玉米棒子。我印象中的祖母是拎着一个竹篮,拄着一根拐杖的穿了一身酱色纺绸布衣裤的老人,而且对脸相没有什么记忆,只有一个伛偻的背影至今还记得。每个月祖母都会在得到父母送去的五块钱之后的那几日内拎一个装了红薯或者新鲜蔬菜的竹篾篮子来我们家。我年幼时,有一种怪毛病,就是害怕年纪大的老人,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包括面对自己的祖母,也是如此。但是祖母送来的红薯我却是一定要抢着先吃的。祖母死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中午,我被从保育院里接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大人后面,中途摔了一跤也顾不上哭——也不敢哭,那阵势不允许你因为摔跤不爬起来坐在地上哭,跟在大人身后一口气到了夜汊坞,一到便看见门板被卸了下来,放在厅里的墙脚下,祖母头朝外脚朝里笔直躺在上面,脸上盖一块白布,头枕一片青瓦。祖母的头前已经有一个方凳,凳子上也盖一块白布,白布上面一个瓦罐模样的器物(也可能是香炉),瓦罐里面点了线香;祖母身旁隔一米多的地方还有一个炭火盆,里面烧着纸,一张张纸燃烧而又熄灭,祖母在一明一暗的火光里,仿佛正在飘然成仙,原本黑暗的屋子里,现在也黑红白三色一体了,那是一个超度亡灵的最合适的环境。我因为依据害怕和老人靠近,所以一直倚靠在门框里看我那死去的笔直躺在地上的门板上的盖着白布枕着青瓦不能复活的祖母。

人死不能复生,躺在门板上的这几天,是生者和死者的永别,因此,情感无法抵御,化作泪水和哭声充斥屋台,并膨胀为一种氛围笼罩房前屋后、笼罩进进出出的人的脸。哭,有四个阶段:首先是陈尸于厅堂时要哭;其次是入殓时也要哭;再次是出殡时更要哭;最后是入土后还要哭——因为有哭声,亡灵才不会寂寞孤独吧;因为有哭声,生者才不会悲痛成疾吧。前两个阶段,死者还在生者的眼前,这时候的哭,被称为“劝亡”;后两个阶段,死者已经进了棺材,被钉了三寸钢钉,甚至最后被深埋于地底永世不能再见,这时候的哭,被叫做“散花”——这都是我们那里的叫法。据老一点年纪的人讲,“劝亡”是生者哭故人,劝亡故之人,甚至劝家属节哀,故人家属述说故人的过往经历,大事小情、点点滴滴。生者和死者近在咫尺,生者一边哭一边唱,且深信死去的亡灵尽管已然死去,但是生者唱出来的的声音,死者在远去的途中一定是能听得到的;而“散花”除了隔着棺材隔着黄土一边哭一边唱,也有劝亡故之人的内容,但还是以劝世人、劝生者为主,抛着印有冥文的纸一边哭一边唱,明知死者已经与生者隔绝,但还是要唱出心中的缅怀和悲痛,并借此机会劝生者节哀尽孝。

从前“劝亡”据说是有专门的道士的,戴着道士帽举着一片藩襟,盘腿打坐在炭火盆前,唱阴阳唱乾坤、唱天地唱生死。道士劝亡,比较专业。道士坐定了开口一唱:天是空来地是空,人生本是一场空……只这样一句,故人家属的心能平静很多。以前戴着“瓦顶”帽的能“劝亡”的道士比较容易找,现在不多见了。丧葬革命后,有些道士不敢出来替丧主唱那种惹祸上身的句子的缘故吧。但是即便是没有了专业“劝亡”的道士,但劝亡的哭声是少不了的,一些人,尤其是妇女,承担了这个责任和义务。这其中的缘由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感受到,那就是亡故之人和生者之间的情感在别离的那个时间段里需要一种表达的方式吧。普通老百姓的观念中或者说潜意识中大多认为生命亡故后,一定会成为可以关照阳间的鬼神的,甚至相信成了鬼神就会拥有一定的法力,“劝亡”在一定程度上和这种精神文化有着必然的联系。“劝亡”的时候,一边哭一边唱:谁谁谁来看你了,你要保佑谁谁谁……或者:谁谁谁来不了,你莫怪……再或者:在世的时候,得到谁谁谁的照顾,要保佑这些人平安……我第一次听“劝亡”就是那年祖母病故,因为年纪小所以很多都不记得具体唱了些什么,祖母的子孙后代远近亲戚一个接一个地赶来。乡下的舅婆赶来了,拄在拐杖走在土坡上的时候,一挂爆竹就挂上了门前的竹叉上,噼里啪啦一阵得响,土坡上便已经哭开了,爆竹声完全了落下的时候,乡下的舅婆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边哭一边就唱开了:好姐姐啊、好姐姐……白天种了地、深夜做女工……满屋子的人便跟着哭起来,在这样的氛围里,仅仅是一种情绪的感染,就控制不住泪水往下掉。但是并不是故人所有的亲属能接跟着唱,也有不能七言四句唱出来的,只能是放声哭,记得小姑“劝亡”是比较令人震撼,能一段一段地紧着唱“一生辛苦无人比,手脚勤快是第一;鞋头袜脚都干净,衣着上下补得齐”……悲痛欲绝的样子。小姑和祖母最亲,也难怪日常生活的琐事都能编成四言八句或者七言四句地唱出来。

陈尸于厅堂的时间,大多和天气有关,也和家庭经济状况社会地位有关,有的甚至和风水先生算的结果有关,但是一般最多三天,有远方的亲人一定要赶过来的也不能等过三天,三天之内如果赶不过来的话就由自己去背负不亲不孝的精神压力。故人按照既定的程序净身、穿寿衣、装棺入殓。门外请来的石匠挨一块青石板上刻着墓碑,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墓志铭,只有:先妣占满香老孺人……这样的字样。严格意义上说入殓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生者与死者的永别!入殓的时候围着棺材唱的场面可以说是声泪俱下痛不欲生。“为人在世莫刚强,刚强好比楚霸王;霸王刚强乌江死,韩信功劳在何方。”……躺在棺材里的故人生前是一个何等刚强的人,在这个哭腔里面可以听出一二。“天上星星断煦煦,莫笑贫人穿破衣;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同样是围着棺材转一圈,唱腔里也有哭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初听上去好像浑身不搭调,但是仔细听,发觉已然唱出了故人的身世……同样,这时候也有人不能唱出来,只能在最后仿着他人的样子唱一句:心中悲伤无花散,要请表姐来帮忙。只一句,后面的表姐就跟上前来,接着唱……

故人一旦被装棺入殓,亲人们的心一时间好像被掏了个空,干干净净的、而且寡然无味。请来的土夫,一共十六人,分两批都叫“八仙”,第一批八个人吃了肉菜先去了坟山;后面一批八个人也吃了肉菜,扎紧了腰带准备扛棺材。故人的亲戚也分两类,至亲的一批披麻戴孝;非至亲的一批往纽扣孔里系一根麻绳。抬棺材的土夫等时间,等坟山上的土夫派人过来报信,说天光破晓可以“送人”上路,一时间,哭声震天,丧主三日来已经有点形容枯槁面无血色,嗓音嘶哑,严重的甚至已经短暂失声,一律由旁的人架着,送亡灵出门。抬棺材的土夫们手大脚长,为首的一个打着一根松油火把,领着大家一阵风地往坟山方向赶,披麻戴孝的一群紧跟着,在蒙蒙亮的天光里穿街走巷。

“散花”,虽然也是一边哭一边唱,内容其实也和“劝亡”时常的内容差不多,估计是都精疲力尽的缘故,“散花”显得要平静许多,偶尔有忍不住地,哀思涌上来,唱一句:一生都吃苦、一生真贤惠……唱罢手一扬,漫天满地的飘下来圆纸片片……等到土夫门把关才抬上了山,山上的土夫已经在坟山上制定的地方挖好了墓穴,等丧主验收,六尺宽九尺长一丈八尺深,土夫们说:没有见石头、土质也适中、是一处风水宝地,于是丧主递烟表示感谢,于是落棺下葬,于是再一次哭声响起漫山遍野……

祖母亡故以后,下葬于南山天宝桥凤凰山。我在故乡的那些年,每年清明都跟随父兄前往祭扫。近年由于丧葬改革,迁祖母坟冢至公墓陵园,离别故乡数年后于前年返乡时由侄儿陪着前去祭扫。站在祖母的墓碑前,感受一种跨时空的和家族历史有关的情怀,也有莫名的离愁别绪,并且思想很多事情,也记起很多听来的事情,比如:一九四七年秋月,祖父沈图书客死他乡,草草葬身徽州古道;一九五四年冬月外祖父程镇也客死他乡,且背了一身罪名,殁于内蒙境内,被带回来一个画着蓝色花纹的瓷器罐子,只说是骨灰,后来被葬于何处竟然连母亲也不能知;一九七二年春月外祖母徐月兰老死于浚泗井老屋,老成一个干萝卜,听说随了外祖父的葬法,火烧成灰,后来撒向了何处也不得而知;一九七八年夏月祖母占满香身患绝症胃癌恶化急速,不治而亡,这一年我参加了祖母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