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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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野老公、野老婆

商务印书馆编的《现代汉语词典》里对“野”字的解释有如下几条:①野外;②界限;③指不当政的地位(跟“朝”相对);④不是人工饲养或栽培的;⑤蛮横不讲理、粗鲁没礼貌;⑥不受约束。结合上述解释,我觉得还是无法准确理解“野老公”或者“野老婆”中的“野”字到底属于哪种含义,细细思考和琢磨,却发现“野老公”或者“野老婆”中的“野”字和上述六条解释无一不沾边。再继续看:在解释词条【野鸡】的第三种含义时,解释为:指不合规章而经营的:~大学~汽车~公司。再比如在解释词条【野食儿】的第二种含义时,解释为:比喻本份以外所得的财物,于是我们仿佛知道了:原来所谓的“野老公”和“野老婆”是本份以外的老公或者本份以外的老婆。

那个时代,把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不正当男”和“不正当女”分别叫做“野老公”和“野老婆”,完全是民间的一种叫法,比如隔壁院子里的老蒋的老婆在外面有野老公被发现后,厂里写的《开除布告》上并没有用“野老公”这样的字眼,而是用了“长期和××(其单位另行处理)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犯有严重作风问题……”等等。但是整条弄堂的人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使用了“野老公”这样的在词典里连词条都没有的、连解释都无法对号入座的叫法,从这样的叫法里面已经能感受到极其厚重的鄙夷或者蔑视的情绪。

罗时堂老先生就有一个野老婆,似乎没有姓,单知道名字叫菊草,我们这些孩子叫她菊草奶奶。菊草奶奶是乡下女人,话不多,头发灰白,盘成一个髻收在一个竹簪子里,我记事的时候,菊草奶奶已经七十好几岁。说是野老婆,是因为罗时堂老先生的正室还在世的时候,菊草奶奶得不到名分。按照晚清或者民国的历法,我觉得菊草奶奶其实应该是罗时堂老先生的一个未能“过门”的妾。因为未能过门,所以连“妾”的名分也没有得到,结果竟然到临死的时候也没有摘掉这个“野老婆”的名分。但是罗时堂老先生的正室辞世以后,菊草奶奶虽然仍没有机会“扶正”,但是作为罗时堂老先生的老婆的实质还是得到了——据说是一九五一年得到人民政府的宽待处理,同意两个人住到一起,菊草奶奶是一九五二年初,拎着布包袱走进罗时堂老先生的家里的。其时,罗时堂老先生的儿子罗贯初已经娶了耳朵有点聋的查春秀,查春秀也有孕在身,对这个突然跑来的农村女子虽然有些看不顺眼,但是考虑到接纳这个农村女子,可以帮助自己照顾出生的孩子甚至料理家务,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下,菊草奶奶非常幸运地被留了下来……不久以后出生的孩子叫做罗甜水,他一直不知道菊草奶奶是爷爷罗时堂的野老婆。等罗甜水的最小一个弟弟罗甜华长大到可以辨认家里的香案上摆放的瓷像不是菊草奶奶的那一年,菊草奶奶也因肺气肿死了。死了的菊草奶奶被连夜运回乡下……直到很多年以后罗贯初那一辈的人谈起罗时堂老先生和菊草奶奶的时候还会这样说:罗时堂的野老婆真是个命苦的女人,没有享过一天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后来罗贯初偷偷托人给菊草奶奶也绘制了一幅瓷像,名字却用了罗时堂老先生原配的名字,不管怎么样,总也算是多了一幅瓷像,可以供在香案上,每到清明或者七月半还有冬至的时候都可以上柱香,以示纪念……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重视作风问题!犯了作风问题的人一般都很难翻身,就像被贴了一张什么标签,但是同样都是犯过作风问题的人却容易“破罐子破摔”,相互同情和相互安慰,这样其实对最后促成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继续保持创造了机会。有家室的人犯了男女作风问题,被“组织上”批评过、审查过,整个家庭都蒙羞,倘若是男的,从此得不到妻子的原谅,但是也不离婚,这样的话,那个被“组织上”批评过审查过的男人往往会发生在外面养野老婆的事情——反正家里老婆也不能原谅自己,还不如和外面的野老婆“同病相怜”取得一点温暖更好,这点温暖往往是一个人心灵世界赖以存活的温度!记得那个时候一个亲戚是铁路扳道工,因为一时醉酒,竟然犯了作风问题,和一个住在铁路边上的棚户区的女人好上了,被检举揭发了,机务段领导念这个扳道工人老实且因为醉酒,只是贴了一张“警告处分”的通知,减了一级工资后继续留用了。但是扳道工的老婆并没有原谅他,确实,让自己抬不起头的是这个不争气的老公,于是分床睡觉、分碗吃饭……这样的生活肯定是睡不香食无味的。时间长了扳道工还是觉得棚户区那个女人身上温暖身上香,于是频繁地往棚户区跑,于是扳道工就有了“野老婆”……后来,在外地开山的采石场工作的棚户区的女人的老公也听到风声,知道自己的女人有了一个“野老公”,心里格外不平,偷偷跑回来捉奸,结果非常幸运,一进家门就逮到了两个光屁股的人……我的亲戚扳道工后来患肝癌去世了,去世以前一直在自己的老婆面前表示忏悔的心情还有忏悔的动作,但始终没有得到原谅,怀着极其羞愧和悔恨的心情独赴黄泉。他的老婆,在他死后的若干年后还是不愿原谅这个“犯有严重作风问题”的老公,甚至对子女留有这样的话:死后绝对不允许同葬一处!可见,这个外面有野老婆的男人在这个女人心中,已经成为代表仇恨的一个符号!

那个时代,全国上下都反对“包办婚姻”,喜欢为包办婚姻穿针引线的三姑六婆都躲藏起来,媒婆成为令人厌恶的职业,媒婆的面孔也和当时的其他社会人物一样被“脸谱化”——弯腰驼背猴子脸上有点黑痣——极其丑陋;那个时代宣传“自由恋爱”,鼓励年轻人自己选招自己的革命伴侣,由“组织”充当“婚姻介绍人”。同时,那又是一个极其严肃的年代!允许你自由恋爱了,成立了革命家庭,就绝对不允许你犯有破坏革命家庭的“作风问题”。一旦犯了,问题就很严重;一旦犯了,就要让你成为“千夫指”;一旦犯了,就要你永世不得翻身!有这样一句话说:“龙配龙凤配凤、跳蚤配臭虫”,其中“龙和凤”说的是自由恋爱的革命伴侣,而“跳蚤和臭虫”就是说“野老公”和“野老婆”的。那个时候还流行这样一句话,饱含了对保持不正当关系的“野老公”们和“野老婆”们的鄙夷,叫做“瘪瘪锅配瘪瘪灶”,鄙夷程度类似于说“苍蝇碰臭蛋”,可能还不止。总之一句话:作风不正派的话,会成为一生到死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可是曾几何时,事态发生了变化!

作风问题,在民间已经显示出不再是那么致命的问题了。不正当男女关系从发生“一夜情”到“******”,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在膨胀和发展。当然,在处理贪污腐化的政府官员的时候加上这样一句话,叫做“长期包养情妇”或者“长期生活腐化”,说的其实还是作风问题。对党和国家的干部,始终保留监督“作风问题”的权威,是有必要的;对庶民和百姓以及商人、艺人采取了极其宽容甚至“纵容”的态度却是不能理解的。据说深圳某地有一个“二奶村”,按照曾经的名次来说,应该叫做“野老婆村”,那些有钱的大款们也自然而然地成为“野老公”们。历史的滚滚车轮,碾过来滚过去,一切发生了变化。啊哈,“野老公”们和“野老婆”们得到解放了!新编的词典里估计能找到“二奶”这样的词条,但是绝对找不到“野老婆”这样的词条。因为:现在的人情、社会、政治认同了这个叫做“二奶”的概念;而曾经的人情、社会、政治不能接受那个叫做“野老婆”的概念。

只有我,现在突然记起,在曾经那个时代、在民间,曾经存在和流传过那样的两个概念,分别叫做“野老公”和“野老婆”。

前些日子,是一个上午的八九点左右,在上海衡山路的法国梧桐树下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一个老太,坐在轮椅里;后面的是一个老头,推着轮椅,看上去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肤色,甚至一样的神情,都抿着嘴,一脸安详,在四月的清凉的晨风中向我走来。等到再走近一些的时候,我的心几乎被震动了,因为,我看到了:两个人的头发也是同样的发白,仿佛同时踱了一层银光,头发的疏密程度是那样惊人的一致,甚至连头发的脾气和性格似乎都是“孪生”的。我立即感受到这样的一对夫妻,一定是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起读书一起散步、一起煮饭一起洗衣、同进同出、同起同息,才能在数十年的共同岁月里磨练出眼前这惊人的一致!

这样一对走在碧绿的法国梧桐树下的老人,按照他们的年龄做一个推算,他们的青壮年时代正好是那个曾经存在和流行过“野老公”和“野老婆”概念的时代,他们身上竟然没有一点“野”味,这也是让我的心感到震惊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