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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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森泰楼

记忆中隐隐约约有那么一座酒楼,上下两层,有飞檐、檐角有风铃,悬着薄薄的青铜的飞鸟形状的坠子,寒冬腊月里,从这座酒楼下走过,一阵阵铃声乱作一团,落在头上、身上,撵着你脚后跟,逼得你放不下脚步来,心里有一种不安,迫使你回头循声去找那屋檐下翻飞的青铜雀鸟……其实记忆里隐隐约约的只有那么半边楼影!在我拿着搪瓷缸向他走去的那个年代,这座只有半边楼影的酒楼其时已经破败,并不像传奇故事里的藏经阁,更不像武二怒杀西门的狮子楼。尽管这里曾经也有朱红的搂柱、雕花的楼廊,也无奈时光流转,后来油漆渐渐斑驳,一排排透雕的人物都被削去了脑袋……是一群怎样人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砍木头人的头呢?当我拿着搪瓷缸走进这座酒楼里去只端一碗肉丝面出来的时候,记得那时路边上梧桐发芽,酒楼的屋檐下有燕子呢喃细语的声音,一对燕子夫妻在此新筑了他们的爱巢!这就是“森泰楼”,我儿时心中最能代表古典建筑和饮食文化的楼阁!

对于森泰楼还有一个已然模糊的记忆,包含一个悲剧故事,没头没尾。一个穿着一身灰咔叽布中山装的老人,躺在血泊当中,一脸痛苦,我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他是从森泰楼的二楼往下跳摔死的。死的时候脸上没有死的狰狞,一脸痛苦里甚至还淡淡地透着书卷气,是一个什么人?看样子是一个教书先生,那时候叫“臭老九”;他到底有怎样的冤屈?不祥。人们议论纷纷,记得当时围观在森泰楼门前的那些人当中有些人愤愤然、指指点点,有些人略有同情的心思,最有同情心的人找来一张草席把他盖了……血流了一地。有一段时间,路过森泰楼的人都绕到马路对面走。头七开始的七七四十九天,都可以看到森泰楼门前曾经浸满那位老人鲜血的那块地上,画一个类似于鼎罐或者说类似于石榴的图案,口是敞开的,圆圆的肚子画得很饱满,每到“祭七”的那一天,都在这个图案的范围里烧纸钱,上面压一块窑砖,谁来烧的?什么时候烧的?为什么要烧?什么意思?皆不祥。他没有选择当时很多寻短见的人选择的方式,没有去古窑枫树山选择上吊、没有选择从昌江大前往下跳、甚至没有选择爬上更容易摔死的“七层楼”,单单选择了这个已经破败已经摇摇欲坠的森泰楼,这里面有什么原因或者故事吗?更不祥……

森泰楼,坐河朝山。南墙靠五间头这一侧全部是用窑砖头砌成,北墙第一层是窑砖墙,第二层是木板墙,面对马路朝东的正面也是一半窑砖墙体,二层是木结构楼廊,里面什么结构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了。欧体的“森泰楼”金字牌匾那时候已经斑驳到只能依稀辩读出来,甚至连题字的书家姓名都不知道。森泰楼选择建在五间头弄口,想必是有历史原因的,往北不到一里路是麻石弄著名的“瓷器街”;往南300米是戴家弄码头,紧挨着森泰楼的是财神下弄的采茶剧院;东南侧面对的是江家祠堂;正对面是后来建在我们这个区里唯一的一座电影院“红卫电影院”,可见建在这里的森泰楼,在我看到的那种样子之前确确实实类似于武二怒杀西门的狮子楼,门前车水马龙,屋后戏鼓不停;白天楼上楼下觥筹交错,喧嚷之声此起彼伏;夜晚楼里楼外灯红粉绿,穿梭人影层叠不穷……

那是一种想象。但是老一辈的人讲的关于森泰楼的一些事情仿佛可以提供一些佐证,证明这里曾经是河东市井中心。老江家祠堂的后人江薪火在菜油灯下一边喝酒一边讲他的祖爷叔祖等人包森泰楼请酒设宴,南门头以下西瓜洲以上的窑主、街师傅(也叫“头首”)、匣钵老板、把庄师傅以及其他达官显贵都要来,三天三夜,森泰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声鼎沸、身影穿梭、酒水不断、灶火不息……江薪火老人家的话里面是否含有显摆家族旧史的成分?或者人老酒醉容易出现幻觉?也不祥……但是我的外祖父陈镇每年过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多选森泰楼的事情确实能证明森泰楼在那个时候曾经繁荣昌盛。外祖父从杨家坞的新方家塘窑到后来挂牌“程协泰”名号经营十三家窑厂每年都要置办“开工酒”吃“起手面”。“程协泰”所有的十三座窑有一半是每年二月十五开工,剩下的一半因为多外地窑工要到过了清明节再开工,开工就要置办“开工酒”——开工那一天,“程协泰”的老板程镇一早先到森泰楼,各窑的“头首”领着工人陆陆续续接着来,森泰楼的伙计全部要出来招待,泡茶、摆点心盒,“程协泰”所有的工人都随意吃茶、点心尽量吃;叫“吃起手茶”;到了中午,每桌上五盘菜,每人可以吃两碗面,都要放开肚皮吃,叫“吃起手面”;每人面前还能轮着筛两盅酒,不会喝酒的可以让出来给同桌中好酒的同事喝,叫“吃起手酒”,办完“开工酒”工人开始上班,很长一段时间森泰楼这顿“开工酒”都在“程协泰”的各窑厂的工人嘴里说来说去,直到端午节的来临……

我们这个江南小城,还有一座酒楼叫“公和圃”,坐落在北市区里泗渡往南一里路的程家下巷弄口,旁边不远是最早的一家电影院,解放后更名为“人民电影院”,对面的程家巷里面是当时越剧院;斜对面是一家“典当行”,解放以后更名为“委托社”,地形位置周边环境和南市区的森泰楼惊人相似。“公和圃”因为少有被包请酒席的缘故,主要是日常对外营业,每日过往客商云集,大户人家的婚宴酒席也只选择在“公和圃”。在“公和圃”改号称“公和第一圃”的时候,森泰楼好像只是窑主坯坊佬进进出出的场所,确实,南市区因为窑户多,一年的很多日子森泰楼都要被窑厂老板包请酒席。其实南市区的森泰楼和北市区的“公和圃”一样,有自己的特色菜谱。曾经坐在森泰楼当时还算红的廊柱旁边、桌椅还算气派的森泰楼二楼吃过“森泰全席”的小舅公这样描述:森泰楼的所谓“全席”实际上叫“十全十美”,有十道菜形成,是森泰楼的特色菜谱,具体如下:笋片爆海参、萝卜炒银鱼、黄瓜溜腰花、香菇炖鸡仔、肉皮煮圆子、红烧五花肉、虾米薯粉糊、香葱蒸咸鱼、香菇炒青菜和油煎鸡蛋汤。专业厨师姓马,一家五代都在森泰楼“掌勺”……这些话的真实性有多少?和江薪火老人家不同的是,小舅公讲森泰楼时并不涉及讲家史,因此就更有真实性吗?依然不祥……但是父亲说森泰楼的特色菜谱里至少应该有一道菜叫“酱爆鱿鱼”,那时他打着赤脚从乡下走到城里来以后到森泰楼消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森泰楼吃过的炒菜,绝对不会错。

我们曾经的森泰楼,在**********前其实就挂了另外一块牌叫什么饮食店,好像是叫“新长征饮食店”,早点卖发粑油条花卷馒头肉包子白砂糖包子芝麻糖包子;中午晚上增卖清汤(就是云吞)普通面以及肉丝面。店门还是旧式的需拆卸式门板,一片片编号了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这样的字样,用红油漆写的,字写得东倒西歪,差到了一看就惹人生气的地步,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进门的左手边是“卖牌子”的,现在叫“收银处”,那时候那两分钱先买一根钻了一个洞结一根麻绳的写着“发粑”两个字的竹牌子,字是毛笔沾墨写的,也是一看就让人生气的字,好在依稀不可见,只有那几个胖胖的挺着很肥大胸脯的、胸脯和肚子一样高的“收牌子的”人独具慧眼能识得,拿着这个牌子去排队,等着“收牌子的”收你这根竹牌子,发给你一个发粑。记得那时候的森泰楼总是热气腾腾的样子,面粉灰到处飘扬,始终没有办法看清森泰楼那个时候到地变成了什么样子,反正二楼自从有人跳楼后就改成了类似仓库这样的空间,在原来上二楼的地方修建了地灶,煮清汤下面。

**********时代,森泰楼曾经翻新过一次——说翻新七十不准确,实际上就是换了桌椅,然后门窗的颜色油漆成了绿色……那个时候偶尔会有父母亲的朋友或者同事结婚,因为受了这些人的礼钱,所以返礼的时候,送两张森泰楼的“肉丝面票”。记得有一次都到两张这样的“面票”,一家五口(当时大哥已经进了文艺学校学戏曲,住校不回家)拿着两张“面票”一起走进森泰楼,追加五个花卷和三个发粑,分吃两碗森泰楼的肉丝面,面是普通面粉做的略带灰色的面条、浇头是肉丝炒藕丝,镶佐几根韭菜花——我愿意以极其肯定并且不容置疑的绝对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森泰楼的肉丝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面!关于森泰楼的肉丝面好吃的程度是无法用世间的言词来描述的。父亲母亲领到工资的那一天,由三哥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个一起,拿着父亲给的一角钱,端着家里那个搪瓷缸,无比幸福地去森泰楼“端面”……其实有时候,会一次端两碗,有时候因为钟点较晚,到了森泰楼肉丝面已经卖完了端不到,内心伤心至极,怅然若失……也有时候,不是端来自己吃,而是端来待客,我们能分到一小碗面汤;也有时候是爸爸妈妈想大哥了,让我们端来,然后送去文艺学校的铁门口——那时肉丝面已经烂糊了,但是大哥还是觉得好吃……

突然有一天,当我们再找森泰楼的时候,竟然连一点森泰楼的残墙断瓦都无从找到。因为一次火灾,森泰楼葬身火海?因为那次拆迁,森泰楼片瓦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