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问了,陈同总是担心自己一觉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陈同的忧虑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这一阵子总是胸闷,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在半夜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那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条浮出水面拼命呼吸的缺氧的鱼。躺在老婆身边的国家干部陈同,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身下的褥子,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来。汗水层出不穷地浇灌着他,后来他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他用他的漂亮的鳍小心地拍打着妻子肥美的脊背可怜巴巴地说:“咋回事啊,咋回事啊,我实在憋闷得慌,我出不来气。”妻子原来是个理发员,后来摇身一变成了美容美发师。美容师用手在他湿淋淋的胸口处摸了一下。她在摸他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他现在是一条鱼,他身上也像所有的鱼一样被水浸泡得软软的。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并没有睁开的缘故,天知道她是在继续睡还是在用心地摸他。妻子说:“心跳得好好的,你别瞎折腾,一会儿就好了。”妻子的话一落音,陈同马上变回了他的人的形态。陈同很有一点生气,而鱼是不会生气的。妈的,这个狠心肠的女人呀!心不跳能跟你说话吗?陈同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妻子没有等他开口就又睡了过去。陈同知道妻子很累,妻子能摸他一回已经让他非常感激了,再怎么着她也是累了一天,为这事闹腾起来也没什么意思。陈同就是这样的人,再生气的事情,翻个个儿一想,就原谅了人家,有时候甚至还会感激人家。于是他竭力让自己不再发出响动,他十分想让自己也立刻睡过去,哪怕真的不会再醒来。
陈同到底是睡不着,陈同想了很多。人都是这样,一到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总爱胡思乱想,总爱回忆过去,总爱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人人垂怜的弱者。陈同并不知道他的下半辈子会是什么样子,他忍不住想,要是妻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爱惜她。他突然发现他其实还是很疼爱眼前这个正发出细微鼾声的女人的。他假想她已经是一个病人,她现在正露出渴求的目光,等待着陈同的抚慰。陈同被自己弄感动了,心里有点热热的,他忍不住想用手去拂一拂她被瞌睡弄乱了的头发,但他的手困顿地停在了黑暗之中。一个让他又出了一身冷汗的念头猛然间撞上了胸口:要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差错,妻子对他的态度会怎么样?他仿佛看见了妻子立在他的病床前对他客客气气的样子。妻子的客气终于让他流出了眼泪。妻子这个时候很有点翻脸不认人地说:我们可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可不要自己想不开。陈同心里惊了一下,有点疼。他知道,妻子的“想不开”这句话是有所指的。这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不争气的老爹。一想到爹,过去那些丝丝缕缕的往事又翻了上来。陈同赶紧刹住车,让脑子空了一下,翻过身去试图像妻子一样睡过去。妻子对他能这么宽容,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那事要是犯在妻子身上,你陈同还会对她这么客气吗?
陈同的妻子方秀,是个直来直去喜形于色的人。从小跟着街上的姑娘小子们疯跑,心里也没那么多的路数。所以大小事情,都不会整天搁在心里。杀头的事儿她也要等吃饱了睡足了再说。可一觉醒过来,什么事又都忘了。她嫁给陈同,是看中了他那国家干部文绉绉的样子,洗的雪白的领子,每次理完发都要客气地说声:谢谢!而陈同看上她,主要是被她的笑声感动了。每当陈同心里想不开,她就会说:“别愁眉苦脸的,折寿!”然后就哏哏哏地笑起来。那时候陈同心里就爱走神。看看自己家里,一家人见面都周吴郑王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即使笑一次,也都撮住嘴,像患牙疼似的。看看人家,哈哈哈地只管笑,连一嘴小白牙都那么健康!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意思,又经别人一撮合,俩人就做了一个床上的邻居。过成了一家人,才知道好多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国家干部和工农兵是有差距的。这差距陈同看到了,他就故意保持着。比如他在别人面前说粗话,可在自己老婆面前,从来都是严格要求自己,始终保持自己的干部身份;这差距方秀也感觉到了,她就敢跟陈同撂明白了。她对陈同说,我可不懂那么多道道儿,有什么你尽管数叨,别净窝在心里!
陈同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合上眼睡着了。陈同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的大太阳吓了他一跳,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妻子早已经走了,妻子走的时候他一点都没察觉,他睡得竟然那般死。不过妻子每天早上走他都没有察觉。陈同今天之所以这样在乎妻子,主要还是他半夜里喊醒过妻子,妻子还摸了他的心口。想起夜里的事陈同的脸上就有一点微微地发烧,妻子起床时一定是满脸的讥讽,弄不好还会在心里骂他,国家干部就是怕死!其实陈同是想错了,妻子走的时候脸上不仅没有讥讽,甚至还用指头在他的鼻子下边试探了半天。陈同穿好衣服,想一想自己那一阵子确实是闷得厉害,就又有一些理直气壮了。
陈同衣帽整齐地来到客厅。小儿子正在埋头吃饭,照例是一杯果珍两根油条。小子一身好膘,立秋差不多一个月了,他却仍然只穿了件背心,还吃得浑身冒热气儿。儿子看见老子头都没有抬一下。陈同常常嘟囔儿子起得晚,自己起晚了,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他讪讪地赔着笑脸对儿子说:“昨儿夜里我犯了胸闷的毛病呢,天快亮才睡了一会儿。”儿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给我说这些干嘛?儿子看他的眼神,让陈同心里寒了一下,这孩子长得像他妈。不过他又想,孩子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就是给惯坏了,没大没小的。这样想着的时候,陈同已经把冲好的一杯咖啡送到了嘴边,那扑鼻的香气,不免让他眯缝起眼睛来。
陈同想一想妻子再想一想儿子,一个上午心里都有一种哀哀的感觉。陈同瘦高的个子,本来就有些驼背,心里一不舒服背就驼得更利害,简直就弯成了一张弓。陈同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年轻时的陈同细高挑,白净面皮,浓眉大眼的,不到三十岁就在市工会当了科长,可以说是前程无量。有多少女孩子明里暗里围着他转,陈同想到那个时候,嘴角立刻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由于他长时间不习惯了笑,笑起来就有一点怪怪的样子。他一边笑一边想着妻子嫁他时的美丽,美丽的妻子那时看他的眼神可是充满爱慕的,让陈同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然而,好景不长,陈同的爹却在陈同最得意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死了。
陈同爹的死让陈同的整个生活从原来的轨道上甩了出去,并让他重重地摔了个大屁股墩子。等他拍拍土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不可思议。陈同想到这件事,就不知道该生他爹的气还是该生他妻子的气了。
那天夜里陈同睡得很死,陈同即使是睡的不死也不会听到什么动静的,因为夜里刮了很大一场风。陈同半夜里起来小解的时候听见风在外面打着呼哨嘶嚎。一场风就把夏天刮成了秋天,树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哆嗦得凄惶。陈同小解完就觉出他们盖的被子薄了点,他蒙住头往妻子跟前靠了靠很快就又睡着了。陈同再次被外面的闹哄声惊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陈同迷糊着眼睛推开门,他先看见一地的落叶,接着看见门前的丝瓜架上挂着一个人。他吓了一个激灵,丝瓜架上怎么会挂着一个人呢?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发现挂着的是他爹。他呆怔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爹在丝瓜架上悠闲地被风推着晃来晃去。这时候门前已经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妻子也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妻子看他的眼神,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陈同就在那个时候知道妻子是靠不住的。
陈同终于意识到该做什么了。他指着吊着的人说:“秀儿!秀儿!”他过去总是这样称呼妻子,“爹!爹!”“爹!爹!”方秀故意大声地应着,以表示自己的不满:“我心里有爹。可爹心里有我吗?”
陈同像一下子被人砍了脚筋,羞得支不起头来。他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陈同爹的死让陈同知道了人生的尴尬,陈同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大家打量他的眼光也很有些意味深长。有一段时间陈同见了大家很想解释点什么,但是既然谁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他也无从说起;况且有人真的问起来,他并不知道如何解释。机关里的事情,有时候越解释越复杂,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大家历来是共事不共心的。但他总是觉得,身后有嗡嗡嘤嘤的声音,所以见到机关的同志,免不了在脸上带出来点什么,渐渐地他和大家就疏远起来。过去那个嘻嘻哈哈的陈同,变成了现在古古怪怪的陈同。既然他不合群,大家也对他敬而远之,连聊天也从不把他算进去。他整天憋着满肚子的委屈,奔波在单位和家庭之间。回到家里,想和妻子说,更找不着切入点。妻子看她那个样子,就拿眼睛翻他,许多的嘲讽,都在那眼神里。想想妻子的表现,陈同气不打一处来,但又知道自己这气生的不能理直气壮,都在心里憋着又说不出来。后来又出了那件事情,妻子对他简直有点嗤之以鼻了。陈同想,倒霉事都让自己赶上了。就觉得自己杵在哪儿都是一个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里一个不合适的人。
陈同的爹是南下干部,老伴去世差不多两年了,他一直跟儿子住。儿子媳妇待他还是不错的,两个孙子跑前跑后长得虎头虎脑的让人爱见。陈同爹的死也不能说陈同没有一点预兆。陈同在他爹死前的一段时间里常常看见爹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傻呆呆的像个寂寞的白痴一样,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陈同远远地看着爹,眼圈有点热热的,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怜悯强烈地拍打着他。但走到爹的面前,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他爹是活够了,但他却没有看出来。陈同的妻子是知道陈同的这些苦衷的,但是她恨他爹,她把对他爹的恨转嫁给了陈同。要说她对陈同,也不是用爱和恨这两个字所能了得的。她喜欢陈同那些清清爽爽的东西,比如蓬松的头发,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但她有时候也烦陈同,说话往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一丢下碗就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油瓶倒了也不知道去扶一扶。要是让他央人去办个事儿,他就会像个缩脖子乌龟似的,直把老婆往前边推,没有一点大老爷们儿的样子!这时候方秀才想起人家说那一句话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陈同的妻子方秀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嫁了陈同三年生了两个儿子。生完儿子却仍然没有打住,又接二连三地做了几次流产,一来二去身体就不行了,好看的一张脸一黄瘦看上去就没味了。方秀当初嫁了陈同这样一个才有才貌有貌的国家干部心里是很有几分骄傲的。过了几年日子,方秀才明白了国家干部不国家干部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陈同爹的死,让她觉得有些国家干部,心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得很,还没有那些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人心里敞亮呢!
妻子对他的蔑视,让本来就悲观的陈同更加悲观起来。他想,妻子是指靠不住的,两个儿子更是指靠不住。
他不断地给自己制造这方面的情绪,就像走到了一座阴气横生的围城里,再怎么样也冲不出去,除了哭或者叹气,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断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坚持住。即使山穷水尽,他也不能寻死。他不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再陷到他这样的尴尬里。他爹的死预支了他的企图,断了他死的后路。
陈同的大儿子在北京念完大学就没有再回来。儿子毕业前夕,陈同受妻子的委托,到北京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够回来。妻子忙于自己的生意,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妻子跟陈同说的时候,陈同就有点踌躇,他知道自己在儿子们眼里的分量。但想到妻子花了不少的钱,才给儿子在市政府谋了一个秘书的位置,也就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陈同在儿子的宿舍里磨蹭了半天,儿子才不情愿地跟他出来到校门口的一间小酒馆里坐下来。啤酒刚喝了两口,儿子就说,爸你有什么事情就只管说吧!陈同就把妻子的想法说了。儿子说:“不!”儿子的不说得很满,没有一点空余,陈同就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
从酒馆出来,儿子好像意犹未尽地说:“那个鬼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待了。”
陈同说:“那是你的家啊!”
儿子说:“你的家在哪里?我爷那样活了一辈子,你也那样活了一辈子,我可不想再那样活一辈子!”
陈同就只好连夜坐火车赶了回来。回来不几天,儿子却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儿子大概觉得还是应该好好给父亲说说他的道理的,他于是在信中详细陈述了不回来的理由。儿子对他这么客气,这让陈同着实感动了一回,找到了当爹的感觉。他想,大儿子对他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