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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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巍巍诗岳壮我华夏 ——以船山为核心的南明遗老诗人群落掠影

中华历来有诗国之美誉。中华灿烂的文学乃至文化长河****于诗歌。按鲁迅先生的合理假想,从我们始祖们劳作时为统一行动兼解乏鼓劲而发出有节奏的“杭育杭育”之声时,诗歌与诗人就诞生了。一部作者殆失的《诗经》,应该是中国乃至世界上至美至纯的文学。而在诗歌取士的唐代,中国国力雄踞世界之冠,想来也并非巧合:以李杜为艺术高峰的诗歌无疑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最强音,自由、博爱、开放、进取,无疑是这段最炫民族风的几个雄壮而经典的音符。

可惜到了王船山一再为之叹恨的“陋宋”,尽管诗歌的总量并不亚于唐,但雄风不复,那些艳诗丽词不过是虚喘者颊上的红晕。赵匡胤永固家天下的心理阴霾,投射到意识形态,不仅打为统治者量身制造出理学的枷锁,也产生了言理诗的怪胎。即使是形式更自由的词,也以媚词占据着正房,即使几位豪放派也只有借酒温梦:“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唱“大江东去”怀“千古江山”终成空谷足音。尔后,华夏先倾于女真,再覆于蒙古,陆游、岳飞、辛弃疾、文天祥等等爱国诗人丹心化碧,其诗词之悲之愤无疑可以媲美汉魏六朝,然而刚劲雄健却再也唤不回来。元代诗歌的主打形式是散曲,实则已经从书斋退至贵人与闲人围观的舞台。至于明清乃白话文时代,小说随着商品经济占领读者的市场,诗歌退无可守,几成困兽之斗。可是,就在明清之际,当泱泱华夏再次屈服于少数民族的满族统治,华夏再次涌现一批数量惊人的爱国诗人,他们在“河山无地求弓剑”之时,血墨骨笔,所作之诗,比较宋元之际,悲愤之情战斗之志大体相当,而因为再度且更惨烈的血与火的浇铸,思想家的诗艺相对更显精纯。比如东渡日本的朱舜水:“单身寄孤岛,抱节比田横。”削发逃禅的方以智:“同伴都分手,麻鞋独入林。一年五变姓,十字九椎心。听惯干戈信,愁因风雨深。死生容易事,所痛为知音。”海上坚持抗清的顾炎武即景抒怀:“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万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壮士心。”又《精卫》:“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黄宗羲的《江村》:“江水绕孤村,芳菲在何处?春从啼鸟来,啼是春归处。”王船山的诗句:“丈夫有恩必有怨,五岳须臾期方寸”。“河山撼折延陵剑,风雨长迷海上琴。”

船山诗词的最大特点是力与美的高度结合,恰如衡岳的俊秀,正因为此,才奠定他明清之际江南诗坛核心人物的地位。谭承耕曾撰《埋心不死留春色:论船山晚年的诗》一文探讨船山晚年诗的内容,说其“激荡着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而其忧愤之深广,胸怀之博大,观察历史的眼力之高超,比杜甫有过之而无不及”。船山诗至少有两点为杜诗所不及:一是平生无一首艳诗或乐诗;二是平生无一首儿女情长之作,即使是爱情诗也心系社稷充满黍离之悲。如回忆相依为命的亡妻郑氏的词作《扫地花·忆旧》:“微霜碾玉,记日射檐光,小窗初透,夜寒深否?问素罗新裁,熨须铜斗。闲揽书帷,笑指砚水,蹙皱香篝,有黄熟篆销,芳膏结纽。自惹闲愁后,对莲岳云压,苔潭珠溅,炉烟孤瘦。叹渺渺京华,不堪回首。碧海人归,雄剑谁怜孤吼!空凝望,绕湘流暮云荒岫。”又如另一首赠妻诗作《初度口占》:“十载每添新鬼哭,泪如江水亦干流。青髭无伴难除雪,白发多情苦恋头。”他把对妻子郑氏浓浓的恋情,融入了对民族危难担忧的情感之中。再如抒写友谊的哭内弟郑忝生的诗:“与君相逢入桂城,铁骑斥野飞箭鸣。旧愁疑在春梦惊,乃知君死而余生。生亦不可期,死亦不可悲。鸡鸣月落杉桥路,且与须臾哭别离。”哭南明大学士方以智的诗:“长夜悠悠二十年,流萤死焰烛高天。春浮梦里迷归鹤,败叶云中哭杜鹃。”无一不建立在国恨民仇的宏大历史背景之上。

再,与一般南明遗老诗人显著不同的是,船山先生是一位大哲学家,所以其诗其文常常很自然的达到了哲理的高度。评价诗歌有不同标准,而若以诗歌的最高境界是哲学而论,船山的某些诗词的确达到了他的时代所能企及的艺术顶峰,毫不逊色于李杜苏辛。即从数量和整体质量而论,也是如此。如咏月诗《月斜》:“月斜空碧合,河汉几时生。杳霭岳莲出,萧条露叶横。归云飞带雨,凉雁过留声。只讶西峰上,清宵有奏笙。”这首详尽描绘秋夜的清冷月色,以月境写心境,曲终奏哀。月西沉,夜空澄碧如洗,近处,雾霭慢慢消散之后,荷花沐浴而出,亭亭净植;枯枝败叶上凝聚着点点寒露;飘浮空中的云彩带雨而过;远征的寒雁飞过夜空留下清脆的叫声。此时此刻,忽听见远处的西山,传来与这个清宵氛围一致的笙箫声。由此可见一位孤清高洁抒情主人公形象。又如他58岁时所作诗《重登回雁峰》之佳句:“纵酒华年凌石级,题诗夕雨认高楼。渔舟战鼓皆今日。惭愧乾坤一影浮。”以跳跃的语言意象写时空的交错感,从而尽写今昔对比的家国情怀。再请看他晚年于病榻回忆整理的其患难战友们的诗稿佳句:“风横帆影乱,壑断橹声闲”,“雕弓白马三军客,碧杜青蘅一港风。”“峒云无故常飞雨,蕙帐何心独嗜兰。”“自有古今皆作客,河山相看不相知。”“河山无地求弓剑,臣子何心饱稻粳?灭绝耳根犹有恨,破除心事倍多情。”(章旷)“真同丧狗生无赖,纵比流萤死有光。”(张家玉)“春流一道飞蒙茸,嫩柳柔荑间新红。轻鸥点点飞掠水,夹岸桃花笑春风。春风度水摇青练,溪上落花如飞霰。初阳掩映白云间,唯有白云光一片。”(李国相《喜日溪上有寄》)“频年寒食山之陲,柳绵扑人今者悲。春草漫生满芳甸,春风飘落桃李枝。桃李花飞春欲晚,溪流东逐长江远。白云飞去还飞来,飞尽白云人未远。”(李国相《寒食山中怀人》)以上诗句之艺术美,毫不逊色与任何一首靓丽的唐诗,王船山之所以能烂熟于胸腔,一则因为他是超一流的文学鉴赏大师,因为懂得,所以珍藏;再则因为,这是他视之为同心异骸的最有生气的华夏精神生命的遗存。船山之所以能忍罡风夜霜,最直接的动机,我想就是整理这份宝贵的非物质遗产、守护这批爱国诗人的精魂,让其如五岳浩气一般冲天薄云长注人间。

读诗背景不甚解处,笔者时常查阅的书籍如下:《船山师友记》(清人罗正钧著岳麓书社1982年重版),《姜斋诗话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船山全书》(岳麓书社),《王船山先生诗稿校注》(朱迪光著,湘潭大学出版社),《王船山文学研究》(郭鹤鸣著,台湾国立师范大学影印)《王夫之与中国文化》(贵州人民出版社),《王夫之作品选注》(湖北人民出版社),《旷世大儒——王船山》(河北人民出版社),《王夫之评传》(武汉大学出版社)。查阅未已,又常与船山学同好网聊交流,如本土的沧海一啸、大连的祺辉、北京的君山、岳麓书社的沧海五千、中南民族大学的春树郁苍苍以及山西、上海、江苏等地的船山学爱好者。我们共同激赏于船山与他的诗友兼战友们集体生命的精华,感叹于其依托诗歌纽带生死相连的情谊,谈兴浓时,竟至情难自已之境。

一路比较研读下来,我不禁反复为一个问题暗暗纠结:船山诗歌对于中国诗坛的贡献如何?地位如何?很显然,不及其思想对于中国思想界的影响力。然而个中原因恰在这里,船山学的内核——哲学的光芒太耀眼了,于是历来视为行之余力的文学方面,被学界忽视。然而,我想船山本人并不将诗歌之用如此等闲看待。船山赋诗明志,不仅终生一以贯之,而且在他分别50、60、70周岁时,还特地悉心将其诗作翻检遴选,订成自定稿三辑,至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目不胜书时还于病榻吟哦不倦!故考其一生,很难分清其到底是诗人还是哲人。我们只好说,船山是诗化的哲人,又是升华到了哲学高度的诗人。其实其史学研究也是如此,著名历史学家李泽厚如此评价他的《读通鉴论》:“真正从自己的哲学体系出发来议论历史的,只有王船山。”王维虽有诗哲诗佛之称谓,但其毕竟还不是哲学家佛学家。船山诗歌除了拥有哲学佛学的空灵(如《落日遣愁》《露坐和白沙》)外,亦兼有诗圣的沉郁(如《读指南集》《杂诗》)、诗仙的雄放(如《箜篌引》《听月楼倦客归山留别翠涛王孙》),乃至于陶孟等田园山水诗人的清新(如《南岳摘茶词》、《雨余小步》),如同其对儒释道古代群贤思想的融会贯通一样,船山诗歌亦熔铸千家博采众长而自成一家:峭拔如插云孤峰,奇崛如绝壁孤松。诗如其人,这一独特诗风正如他令后学仰止的孤往贞固精神——“独上危峰揽苍翠”、“孤峰峰影影孤松”,壁立千仞只争一线。

民国南岳学者康和声在《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后序一文中写道:“夫岱有孔孟,嵩高恒华,均有在位圣贤,南岳所系,自周子(周敦颐)而后,独有先生。”的确如此,船山先生亡国之后流离栖伏四十年,而南岳居半,晚年隐居岳南蒸左之石船山,仍以南岳老人自称,原因正如其南岳《莲峰志》序中所言:“与岳罹难,惟岳知余。旧梦不忘,我报灵虚。”礼义之邦华夏历来地以人名,南岳或许因为自然风光而秀甲天下,然而也不能不因为周敦颐、王船山的文学而锦上添花,更因为其哲学(自周敦颐、胡安国、胡宏到一代宗师船山)而威重八方。何况当时海内硕儒方以智、顾炎武等人与船山先生交心通信时即以南岳代称:“青原题诗寄南岳”“伤心衡岳祠前道”。

综上所感,我不禁要将这位与屈杜同样伟大的爱国诗人与岳视同一体,尊其为“诗岳”。巍巍诗岳,足以壮我华夏,强我同胞,廉顽立懦。不时登临,歌以咏志,幸甚至哉!

“所业未竞,而天倾文丧,生死契阔,念及只为哽塞。”这是船山先生诗论代表作《夕堂永日绪论》的最后几语。余读后,心头蓦生敬畏,先生用心用情如此,后人之视我,亦犹今我之视船山先生。“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常建)古代儒士之前仆后继,其志一:华夏雄起,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