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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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衡山与船山

山,这个非常象形的字眼,与生俱来地对我发生着影响,也许将终我一生。

第一个联想起来的我们民族的俗语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杜甫《佳人》)。可是,山泉终究是要出山的,更何况我本不是能够称得上“出山”的山泉,我一直只是一泓极平凡的“井泉”,一泓流淌于衡山之阳船山故里的泉水。也许我存在至今的全部“形而上”的意义和在此意义上些微价值,只是家乡的这两座“山”赋予我的——最近衡阳市王船山诞辰390周年纪念大会上,东道主张文雄书记所引为骄傲的两座“山”——衡山与船山。

衡山,中国五岳之一,且有“五岳独秀”、“寿岳”之称,打少不更事起,我就曾不断地立于家乡的小山头眺望过她,但直到三十余年后的最近,我才得缘仰望于她的脚下。船山,中国十大思想家之最后一位,1985年美国社会科学界评出的世界四大唯物主义哲学家之一,有“古代儒家文化的集大成者”、“东方的黑格尔”之称,从小学的历史课上我知道过他,但也在与他相约了三十年后的几年前,我才毅然决然携一批家乡的同仁成立了一个船山文化社团、创办了一份名为“船山”的杂志。

众所周知,明末,满清铁骑大举南侵之时,船山先生曾经书生起兵于南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以卵击石,所部未待整装,一夜之间即被绞杀得片甲不留。明亡后,先生隐居南岳莲花峰,之后迁到衡阳石船山下,仍以“南岳王夫之”自称。在其著述中留下了大量有关南岳的诗文,几乎为船山全部诗文的一半,其中有“与岳患难,惟岳知余”之句。民国国学大师康和声将此汇为一书,名之曰《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康在此书的卷首指出编辑宗旨为介绍船山学问及人格,复在《后序》中写道:“综核先生生平诗文,多述南岳,未标岳名,然观岳馀一集,可资隅反,不有其正,何有其馀……时值强邻猾夏,亡国之痛,一寓于诗与文词。”南宋诗人陆游临终前作有《示儿》一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石船山下的王夫之于辞世前的病榻上亦口占了这样的示儿诗多首,其一:“莫剪当檐叶,频传萧瑟音,岳峰窗外雨,滴碎汝翁心。”岳峰即他所饮恨过的沙场南岳。巍巍南岳没有能够阻挡野蛮与血腥的侵略,然而“不有其正,何有其馀”,或许恰恰是它的高薄云霄的浩然正气毓成中华民族另一座人文的高峰——船山。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石船山是夫之“活埋”终老之所,后人因为钦佩先生的人格学养,广以船山称之。船山先生是早就“出土”了的,然而这座平凡的山我至今也没有实地寻访到,我询问过不少当地走出的年轻人,也都是与我一样的茫然。从史料照片上看,它只是江南一座普通的形似石船的不毛小山。又或许,这座貌不惊人的石山在冥冥中真与船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否则,先生又怎会结庐于此,从此终结大半辈子的漂泊生涯,而与一盏深宵不息的桐油灯为伴?

古人对居地非常的讲究。尽管在其绝笔散文《船山记》中,船山一再声明自己不配拥有好的居住环境,但同时他又强调,安身之所乃立命之据,“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自题墓石》)的王夫之,一生大半时间都在流离奔走中,每一居停之所的命名都隐含了他“以不能言之心,行乎不相涉之世”(《庄子通·叙》)的隐痛和孤愤,譬如续梦庵、败叶庐、观生居、湘西草堂。每一处居所的名字又与他的著作署名相同或相关,暗示出一种凛然的气度与苍凉的情怀。康熙十四年秋,暮年王夫之选择了与他本人一样风骨傲岸的石船山为最后和永远的知己,在湘江之西、蒸水之左的石船山麓,筑“湘西草堂”,在此“启瓮牖,秉孤灯,读《十三经》《二十一史》,及张朱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体赢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褚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姜斋公行述》)”,且多以小楷出之。

我走访船山后人、手稿的传人,得到的回答可以佐证:先生当时穷得连纸砚都无钱添置,四处搜集别人用过的记账本子代作稿纸。并且,在成稿之后,往往抄录部分送给资助过自己的当地富人作为答谢。

我在前年的船山杂志后记《风雨中,我们的足迹》中写到:我——70年代的文学旅人,当年那些怀揣文学火种的“毛头书生”的一员。不觉间,已步入人生的中途,而家无定所,行囊空空——从另一面说也不“空”:“流浪”繁华街头与浩繁文字之间,左边口袋是手机、相机,右边口袋是手机相机充电器,夹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书籍稿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大脑,我的心,我的梦依然年轻。也就在多年来理解我们的领导、师长的关怀提携精心指导之下,我与朋友们的携手同行风雨同舟之中,我们托起这样一艘文艺的大船——《船山》。慕随三百年前船山先生的足迹,“把握人生航船,攀登仰止高山”,这是我们新的誓言。

我在去年的船山杂志后记《我们为何需要船山先生》中写到:三百年前,为什么在衡阳的穷僻之乡,小小石船山下的三间茅屋内,竟孕育了一位高山仰止的巨人?在历经三个朝代后的今天,终于如巍巍南岳一般雄起于泱泱中华大地?

我在今年的船山杂志后记《我们为何需要船山文艺》中写到:船山风骨生前即凛然可敬,“身后名”顺理成章。为此,我们郑重纪念船山先生,以与先生相同的方式。

前不久,追随洛夫、谢冕、龙彼得等当世几位文坛大师,我从石船山下的工作的学校一路疾驰,终于面晤了船山先生的患难之交——雄伟而秀丽的南岳衡山。仰首,但见层峦叠嶂高耸入云深不知处;回望,船山故里漫淹在一派浩淼烟波之中。那一刻,我再次想到中国文学源头《诗经》中“高山仰止”的成语,以及船山故居正门高悬的“衡岳仰止”的牌匾,心头升腾起伟大与永恒的人间正气。寿岳啊,我是替夫之先生看望你来了。“一船明月生湘水,千秋浩气绕南山。”谢冕先生受我之托,录写下我心中的感慨后挥手而去。大师们登临岳峰之巅一览众山小,我等几个普通的业余的文艺工作者驻足在山脚,而脚下,长路四通八达伸向远方。

(原载2009年12月29日《新视报》,转载2010年1月17日《衡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