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燕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觉得周身无处不酸痛,勉强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窑洞的土炕上。柔和的日光照耀在窑洞的窗户纸上,发红发亮。炕炉子上坐着一口铁锅。铁锅里煮着什么,嗤嗤响着,散发出一种药的幽香。板凳上坐着一位带红五星八角帽的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什么文件。炕沿前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带同样帽子的女人,正在注视着铁锅。
洪燕惊喜交加地坐起来问道:“你们是红军吧?”
正在看文件的中年人浓眉大眼、高鼻梁、西洋人面型,转身一看洪燕苏醒过来了,笑一笑回答道:“不错,我们是红军。”
“哎呀,可找到你们啦!”两行热泪从洪燕的脸上流下来,她急忙伸手摸出身上的破译密钥,向红军同志说道:“我是党员,这是从敌人手中弄到的破译密钥,跟四角号码字典配合着用,能破译国民党西安‘剿总’发出的绝密电报。”她把和白山送密钥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看文件的红军同志是葫芦河游击队的政治委员,叫季明。他带着游击队正在千方百计地侦察白军进剿部队的兵力和部署。忽听洪燕说她送来破译密钥,喜出望外,立刻亲自骑马送到红军总部。总部机要室进行解密试验,果然破译出西安“剿总”无线电台发给西北国民党各军各师的最新机密通报,这些通报和红军总部从别的渠道所得到的情报基本一致,便将这个喜讯立即向总部领导作了汇报。
洪燕送交了破译密钥,更挂念起白山的下落来。她坐在窑洞里焦虑不安,忽然听见风门外有人喊叫道:“洪燕同志!”她听出了是季明的语声,她站立起来正要开风门。
风门哗啦一声拉开了,迎面站立着一位留着大胡须、面颊清瘦、浓眉大眼、目光炯炯、精神抖擞的红军同志。后边还有个挎驳壳枪的警卫人员。洪燕推测他一定是比季明的职务更高的领导,赶快热情地说道:“请进来坐!”季明指着洪燕介绍说:“这就是洪燕同志!”却没有向洪燕介绍来人是谁。
来人敏捷地走进窑洞,热情地伸出手来跟洪燕握手,并且亲切慰问道:“休息得怎么样?身体好了吗?”
洪燕连忙感激地回答说:“好啦,好啦。”
这时,留在门外的警卫人员搬来两个凳子和一把旧椅子,在窑洞里放下。来人向洪燕和季明政委指一指说:“坐下,都坐下!”
他闪动着炯炯放光的眼睛,重新端详一下洪燕,忽然转身问季明道:“西肤公路两旁的游击队,有没有发现白山同志过来?”
季明回答道:“现在还没有消息。要是有消息就会立刻来报告的。”
来人又认真地叮嘱道:“再派人去查问,给地方苏维埃政府和赤卫队都打个招呼,请他们协助。”
“好,我马上再派人去!”
季明开风门出去以后,来人又亲切地慰勉洪燕道:“从关外到关里,从北平到西安,又从西安来到陕北,突破了白军的层层封锁和追捕才找到我们,一路上辛苦啦!”
洪燕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感情激动地说道:“总算找到自己人啦!”
来人点点头,用手掌一按,示意洪燕坐下,说:“我们长期被围剿、封锁,见到白区的同志,特别是见到东北来的同志,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
洪燕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热泪夺眶而出。来人显然也不平静,沉默一下又说道:“红军北上抗日到达陕北,第二步就要挺进华北、东北,发动全国人民起来抗日救亡,收复失地。你是从那些地方来的,了解那些地方的情况,谈一谈吧。”
洪燕想了一下,就把自己和白山的历史,以及二人带着那个破译密钥从西安出发来陕北找红军的经过重新说了一遍。最后又告诉来人说:“白山在东北拉过游击队,知道的情况比我多。”
洪燕只顾说了,哪里会想到坐在对面注意倾听的人,正是中国共产党的军委副主席******!“九一八”事变的时候,他正在上海主持****中央军委的工作,直接参加制定党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并且亲自部署满洲局派党员到满洲各地发动群众开展反日游击战争。长征到达陕北,****中央成立“东北军工作委员会”,他兼任书记,正积极筹划如何争取东北军和如何挺进华北、挺进东北对日直接作战的工作。他听了洪燕的叙述,点点头说道:“你讲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等白山来到了,我们还要详细谈。”
周副主席正在询问流浪平津一带的东北青年的情况,门外传来嗒!嗒!马蹄声。
接着风门拉开,季明领着一个青年红军走进来,递给周副主席一份电报。接着报告说:“请首长回去开紧急会议。”周副主席接过电报,看后向季明政委说道:“东北军四个师,既然沿着西边甘陕公路和葫芦河向直罗镇猛扑过来,高复东团在柳泉寨楔钉子的企图也就更明显了。”
周副主席又向洪燕投了个赞许的微笑,说:“你送来的破译密钥很起作用呀!”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问季明道:“派去找白山同志的人出发了吗?”
季明连忙回答道:“出发啦,地方苏维埃政府和赤卫队也都通知啦!”
临出门时,周副主席又安慰洪燕道:“不要着急,这一带的红色政权和群众工作很有基础,白山同志只要来到红区,各乡的赤卫队就会护送来的。”
洪燕心里虽然很不踏实,但还是很镇定地说道:“请领导不要惦记,他比我有斗争经验,在路上也许不至于出差错。”
“那好!我们需要谈的还很多,可惜今天没有时间啦,等白山同志来了,再一起谈吧。”
周副主席迈步走出屋门,警卫员拉过一匹枣红色蒙古马来,他向洪燕和季明挥手告别,转身上马,一夹腿,马尾巴一甩、马蹄碗一翻,便向山谷飞奔而去了。
洪燕心潮起伏,怎样也恢复不了平静。但直到这时,她还不知道刚才这位领导就是******副主席。季明忽然问洪燕:“你知道这位首长是谁吗?”
洪燕一怔,觉得季明问得蹊跷,回答说:“你没有介绍,我咋知道呢?”
“他就是周副主席。”
洪燕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连连问道:“你说啥,周副主席?他就是咱们党中央的******同志吗?”
季明微笑着点了点头。
洪燕责怪地说:“哎呀,你咋不早告诉我?叫我傻不愣登地说了那么多没有用的话!”
季明笑笑,不言语。
洪燕感慨地说:“我可真没有想到,周副主席竟是这么深入群众,这么关心同志,哎呀,真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啊!”
季明忍不住哈哈大笑,看看洪燕那种天真和吃惊的神气,直爽地说:“你以为咱们党的领导人也像国民党官僚政客一样:摆架子、抖威风吗?”
洪燕赶快声明说:“当然不是那样了,可是,在我的想象里,一个革命领袖,一个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的伟大人物,总有点与众不同的威严啊!”她说着转身注视周副主席骑马走去的山谷。山谷里传来马蹄践踏卵石发出的嗒嗒声,急剧而清脆。
几天过去了,白山还没有消息。这天上午,洪燕按照季明的部署,换上当地农民的土布服装,怀里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伴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大娘,坐一辆牛车去柳泉寨。坐在车辕上挥鞭赶车的,是个二十上下的瘦高个小伙子。他叫杜长栓,是红军的秘密交通员。洪燕今天回柳泉寨,是要把小关东介绍给那里的地下党员李有进。
柳泉寨今天是集市,四方的农民背着粮食,担着木柴、木炭,络绎不绝地进寨赶集,寨门外边的东北军和民团,对赶集的农民要挨个盘问、搜查。
洪燕乘坐的牛车走到南寨门前。团丁诈诈唬唬地叫:“都下来搜搜嘞!”
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欠身要下车,洪燕像没有听见,抱着孩子一动不动。
团丁盯着洪燕耍流氓腔道:“这个婆姨好俊气,哪个乡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赶车的小伙子忙着扶老大娘下车,没有顾得回答。洪燕仍然像没有听见似的坐着没有动。
团丁发火了,指着洪燕说:“你为啥不搭腔,莫非怕说话露出是外乡人来吗?”
洪燕仍然像没有听见,看着老大娘下车,自己却不动。
团丁更发火了,端起枪来威胁洪燕说:“下来,下来!”
哇……洪燕怀里的娃娃哭了起来。老大娘赶忙回身指着洪燕向团丁声明说:“她是个哑巴,听不见你们说话,可别吓坏了娃子!”
流氓气十足的团丁也就挥挥手,说:“那么走吧!走吧!模样倒挺俊气,可惜是个哑巴!”
对面站岗的东北军,好奇地看看洪燕,说:“嘿,长的可像咱们那个唱歌的老乡!”
另一个团丁冷笑笑说道:“要是再弄住那个女的,一男一女,可就正好一对嘛!”
洪燕听团丁嘴里胡吣,禁不住心惊肉跳,担忧白山在路上出了事!但她仍旧装作没有听见。
老大娘重新上车坐好,小伙子就手拉着黄牛把车领进了寨门。
七零八落的小摊贩,陈列在南寨门大街的两旁。赶集的农民走来走去。牛车走得很慢,洪燕生怕遇见个坏人认出了自己,想催催赶车的小伙子,却又怕一说话露出马脚。忽然间,后边的人乱了起来。洪燕警惕地回头一看,正看见一群背鬼头砍刀的民团,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满脸鲜血的犯人,从南寨门洞走了进来。她定睛一看,见是白山。立刻“啊——!”失声喊叫了出来,几乎昏倒在车厢里。被绑着的白山见是洪燕坐在牛车上,也浑身打了个寒战。
押送白山的团丁们听见洪燕的失声喊叫,转过脸来看。洪燕赶忙用怀里的娃娃一捂自己的脸,娃娃哇哇大哭起来。押差的团丁们以为娃娃哭闹,也就没怀疑洪燕,只是凶相毕露地向围着看热闹的农民吼叫:“闪开!闪开!”
洪燕乘坐的牛车没办法闪开,满脸鲜血的白山见洪燕化装成当地农民,怀里还抱着个娃娃,估计她已经胜利地到达红军里边,并且开始了新的工作。他极力控制着自己,装作跟洪燕素不相识,昂头挺胸地从牛车旁边穿过去了。
前面十字路口高台阶大门里,突然走出个鬓发花白、手里提着支驳壳枪的民团头头,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向押着白山来的团丁们问道:“供了没有?”
押差的团丁小头目回答说:“就是不供!”
提着驳壳枪的民团头头一挥手,说道:“不供,砍下脑袋来再说!”
押差的小头目答应一声,喝令团丁们推着白山往十字路口走。一个个团丁也都拔出了鬼头砍刀。
白山昂首挺胸,准备就义,慷慨悲歌地唱道:“家乡,家乡,一片沃野的家乡,早成了倭寇的屠场!自由,自由,救亡图存的自由。 已经被汉奸剥夺得丝毫没有!……”
洪燕眼看爱人就要遭屠杀,脑袋一嗡嗡,搂着怀里的孩子昏倒在车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