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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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谈读书

宋云彬

一从焚书到读书

近来读书之风大盛。马一浮先生主持的复性书院虽未正式开讲,而各机关已纷纷成立读书会,炮火连天而弦歌不绝,这是何等伟大的气象啊!

夫书契之兴也尚矣。《三坟》《五典》,我们生也晚,没福气读到它,然而乱臣贼子所害怕的《春秋》,我们是读过了的。讲到害怕书,不仅乱臣贼子,古代****帝王也是如此。最害怕书的是秦始皇,他竟不择手段,收民间藏书,付之一炬。然而推翻他的政权的,却是不读书的刘、项。“书足以记姓名而已”,“乃翁以马上得天下,安用书为”,这真是书的倒霉时代。然而“以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还得请教叔孙博士定朝仪。而历史上几个所谓雄主,究竟都是聪明的,他们知道让蚁民胡乱读书总不大妥当,秦始皇的政策是失败了,所以烧书也不是办法,与其烧,毋宁读,但须有一定的范围,不得自由乱读,庶乎读书之中寓统一思想之意:此汉武帝之所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的书被尊为“经”,其他则概称之为“诸子百家”。

研钻儒家的经,可以升官,可以发财,可以荣宗耀祖,可以显亲扬名。读诸子百家的书,便被谥为“异端”,现在新名词则叫做“反动”云。

聪明的唐太宗,更替读书人开辟了一个做官的捷径,便是科举制度。从此以后,只要不是“攻乎异端”(谨案:攻,研究也),写诗也好,帖经也好,都有飞黄腾达的份儿。士子们埋头读书,皇帝则点头微笑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只是诗可以言志,虽然“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并没有什么大志可言,但总是自由发抒情感,似乎也不见得十分妥当。因此,后来的皇帝的谋臣更替皇帝想出一个更妙的方法,索性把文章也划定范围,规定格式:这便是宋朝的经义和明清时代的八股。不论经义或八股,都是要代圣人立言,不准讲自己的话。从此以后,士子们读圣贤书,说圣贤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吐之滨,莫非王臣”,“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封建制度为万年有道之长,“天不变,道亦不变”。懿欤休哉,皇帝万岁,民无能名焉。

总而言之,秦始皇的烧书和后来许多皇帝的劝人读书,方法虽不同,精神却是一贯的,无非企图借此以统一思想,防止“反动”而已。所以李丞相板起脸孔说:“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而宋真宗则甘言蜜语道:士子们,不要乱搅,好好儿去读书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说了许多话,并不是反对读书,也不是疑心现在劝人家读书的都别有用意,我不过指出从前那种钦定的读书办法是要不得的,最好的方法,是让人家自由研究,自由批判,因为无论学术或文艺,只有在容许自由研究、自由批判的环境之下才能进步发展。

二好读书,不求甚解

书之应该读,是没有问题的;读书应该不受什么限制,自由研究,自由批判,在此时此地,我想也没有什么问题的;剩下来的便是书之如何读法的问题。

从来深通读书三昧的要推陶渊明。他在《五柳先生传》里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不求甚解”四字却被许多人引为口实,以为陶先生读书马马虎虎像项羽先生学兵法似的,只略知其意,不肯求进一步的了解。其实为此说者,全没懂得陶渊明所说这一句话的用意,更不认识陶渊明的时代。原来自汉武罢黜百家以来,那些庸俗的经师们,只懂得什么师法家法,非但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就是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流弊所及,不失之拘谨,即失之繁琐,如秦延君解释《尧典》“日若稽古”四字数万言,真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到了魏晋,王肃王弼排击汉儒,自标新学,这在中国学术思想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革命,但流弊所及,士大夫束书不观,专尚空谈。

陶氏生当晋末,清谈之风已盛极而衰,读书空气却还不很浓厚,他曾慨叹他说:“如何百世下,六籍无一亲?”所以他的“好读书”的态度,对于当时束书不观的社会风尚,实给予一有力的矫正。“不求甚解”的读书方法,更矫正了汉以来学者,斤斤于训诂章句而忽略大道宏旨的流弊。他惟其懂得读书的方法,才能领略读书的趣味,“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境界,不是专事寻章摘旬的笨伯们所能够体味到的。

自废科举改学堂以来,读书方法总算渐有改进,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然而如胡适博士之流的考证功夫,却免不了“其弊也琐”的批评。即以胡博士而论,一字音训,动辄数千言,一事考证,长至数十万言,而乍见“帝国主义”的名辞,便惊诧以为海外奇谈,这种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的笑话,完全因读书求甚解闹出来的。尤其对于文艺作品的欣赏,如果从一字一句上去求甚解,怎样能领略全篇的好处?

读书,读书,我们要求有自由研究、自由批判的读书环境。

读书,读书,我们要在容许自由研究、自由批判的读书环境中养成“好读书”的风气,而以“不求甚解”的读书方法来达到“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境界。

193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