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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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城隍庙的书市(二则)(1)

城隍庙的书市

熟悉上海的人,都知道城隍庙,每天到那里去的人是很多很多,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至于帝国主义者,当然也要去,特别是初到中国来的;他们要在这里考察中国老百姓的落后风俗习惯,以便在《印象记》一类书里进行嘲笑、侮辱。

我也常常地到城隍庙,可是我却另有一种不同于他们的目的,说典雅一点,就是到旧书铺里和旧书摊上去“访书”。

我说到城隍庙里去“访书”,这多少会引起一部分人奇怪的,城隍庙那里有什么书可访呢?这疑问,是极其有理。你从“小世界”间壁街道上走将进去,就是打九曲桥兜个圈子再进庙,然后从庙的正殿一直走出大门,除开一爿卖善书的翼化善书局,你实、在一个书角也寻不到。可是,其实没有这样简单,要是你把城隍庙的拐拐角角都找到,玩得幽深一点,你就会相信城隍庙不仅是百货杂陈的商场,也是一个文化的中心区域。有很大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书摊、说书场、画像店、书画展览会,以至于图书馆,不仅有,而且很多。

对于这一方面,我是相当熟习的,就让我来引你们畅游一番吧。

我们从小世界说起。当你走进间壁的街道,你就得留意,那儿是第一个“横路”,第一个“弯”。遇到“弯”了,不要向前,你首先向左边转去,这就到了一条“鸟市”;“鸟市”,是以卖鸟为主,卖金鱼、卖狗,以至于卖乌龟为副业的街。你闲闲地走去,听听美丽的鸟的歌声,鹦哥的学舌,北方口音和上海口音的论价还钱,同时留意两旁,那么,你稳会发现一家东倒西歪的,叫做饱墨斋的旧书铺。走进店,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是些中国旧杂书;二十年来的杂志书报,和许多重要又不重要的文献,是全放在店堂中的长台子上,这台子一直伸到门口;在门口,有一个大木箱,也放了不少的书,上面插着纸签——“每册五分”。你要搜集一点材料吗?那么,你可以耐下性子,先在这里面翻;经过相当的时间,也许可以翻到你中意的,定价很高的,甚至访求了许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有时你也会花了若干时间,弄得一手脏,而毫无结果。可是,你不会吃亏。在这“翻”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云烟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翻书本已是一种乐趣,而况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中意的书已经拿起了,你别忙付钱,再去找台子上的,那里多的是整套头的书,《创造月刊》合订本啦,第一卷的《东方杂志》全年啦,《俄国戏曲集》啦,只要你机会好,有价值的总可以碰到,或者把你残缺的杂志配全。以后你再向各地方,书架上,角落里,桌肚里,一切你认为有注意必要的所在,去翻检一回,掌柜的决不会有什么误会和不高兴。最后耗费在这里的时间,就是讲价钱了,城隍庙的定价是靠不住的,他“漫大开价”,你一定要“就地还钱”,慢慢的和他门“推敲”。要是你没有中意的,虽然在这里翻了很久,一点不碍的,你尽可扑扑身上的灰,很自然的走开,掌柜有时还会笑嘻嘻地送你到大门口。

在旧书店里,徒徒的在翻书上用工夫,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书不一定放在外面,你要问:“老板,你们某一种书有吗?”掌柜的是记得清自己的书的,如果有,他会去寻出来给你看,要是没有,你也可以委托他寻访,留个通信处给他,不过,我说的是指的新书,要是好的版本,甚至于少见的旧木版书,那就要劝你大可不必。因为藏在他们架上的木板书虽也不少,好的却百不得一。

收进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好书,这些好书,一进门就会被三、四马路和他们有关系的旧书店老板挑选了去,标上极大的价钱卖出,很少有你的份。但偶尔也有例外。说一件往事吧。有一回,我在四马路受古书店看到了六册残本的《古学汇刊》,里面有一部分我很想看看,开价竟是实价十四元,而原定价只有三元,当然我不买。到了饱墨斋,我问店伙,“《古学汇刊》有吗?”他想了半天,跑进去找,竞从灶角落里找了二十多册来,差不多是全部了。他笑嘻嘻的说:“本来是全的,我们以为没有用,扔在地下,烂掉几本,给丢了。”最后讲价,是两毛钱一本,这两毛一本的书,到了三、四马路,马上就会变成两块半以上,真是有些恶气。不过这种机会,是毕竟不多的。

带住闲话吧。从饱墨斋出来,你可以回到那个“弯”的所在,向右边转。

这似乎是条“死路”,一面是墙,只有一面有几家小店,巷子也不过两尺来宽。

你别看不起,这其间竞有两家是书铺,叫做葆光的一家,还是城隍庙书店的老祖宗,有十几年悠长的历史呢。第一家是菊书店,主要的是卖旧西书,和旧的新文化书,木板书偶而也有几部。这书店很小,只有一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书是散乱不整。但是,你得尊重这个掌柜的,在我的经历中,在城隍庙书市内,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学术修养的。这也是说,你在他手里,不容易要到贱价书,他识货。这个人很欢喜发议论,只要引起他的话头,他会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意见。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订本的《新潮》一卷:“老板,卖几多钱?”他翻翻书:“一只洋。”我说:“旧杂志也要卖这大价钱吗?”于是他发议论了:“旧杂志,都是绝版的了,应该比新书的价钱卖得更高呢。这些书,老实说,要买的人,我就要三块钱,他也得挺着胸脯来买;不要的,我就要两只角子,他也不会要,一块钱,还能说贵么?你别当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才会把有价值的书当报纸卖。”争执了很久,还是一块钱买了。在包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的开起口来:“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哪里想到什么旧书铺。”近来他的论调却转换了,他似乎有些伤感。这个中年人,你去买一回书,他至少会重复向你说两回:“唉!隔壁的葆光关了,这真是可惜!有这样长历史的书店,掌柜的又勤勤恳恳,还是支持不下去。这个年头,真是百业凋零,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气,可惜,可惜!”

言下总是不胜感伤之至,一脸的忧郁,声调也很凄楚。当我听到“不景气”的时候,我真有点吃惊,但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在他的账桌上,翻开了的,是一本社会科学书,他不仅是一个会做生意的掌柜,而且还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呢!于是,我感到这位掌柜,真仿佛是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了。

听了菊书店掌柜的话,你多少有些怅惆吧?至少,经过问壁葆光的时候,你会稍稍的停留,对着上了板门而招牌仍在的这惨败者,发出一些静默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