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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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的爱读书(二则)(1)

施蛰存

我读过不少的书,虽然在古今中外的书堆里,这所谓“不少”也者,还不过是大海中一点浪花,但在我自己的记忆中,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在这不少的书中间,本刊编者要我举出我所最爱读的书名来谈谈,这却很难说了。在我的记忆中,可能有些爱读的书,但那一本是我“最”爱读的,这个选择却无从效命了。

现在,让我来拟定几个标准:①如果说,凡是读得遍数最多的、就是最爱读的。那么,我应当举出《水游传》来,这是小时候炒过七八遍冷饭的(吝乡俚谓重读旧书日炒冷饭)。然而《论语》《史记》《诗经》《楚辞》之类,我也何止看过七八遍,到如今我并不以为那是最爱读的书。所以这个标准靠不住。②如果说对我印象最深的书就是最爱读的书,那么,我应当举出赵景深译的《柴霍甫短篇小说集》和李青崖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来,但我并不觉得对它们有多大的“爱”。③如果说,我常常带在身边的书就是我最爱读的书,那么,我应当举出一部《词林记事》来,但是,一部《康熙字典》也同样地跟了我二十年。你以为我最爱读《康熙字典》吗?

我想,最好让我来谈谈我所爱读的书,如果编者更宽容一些,最好把一个“读”字也删掉。真的,有些书是我所爱的,但并不是为了读。不过,现在是在“读”的范围之内,找寻几种可以说是我所爱的,先从诗说起。Leeb典丛书里的《希腊诗选》palqrave的《英诗金库》和Monroe与Henderson合编的《新诗选》,这三本都是好书,可以说是我所喜欢的,也是随时翻读的。我常常想在中国诗选中找三本能够抵得过这三本外国诗的,《诗经》勉强可以抵得了《希腊诗选》,沈德潜的《古诗源》加上徐陵的《玉台新咏》只好抵《英诗金库》的半本,唐以后诗的选本就没有可以满意的了。况且我们还有词,而词的选本也着实不容易推举出一种满意的来。至于现代的新诗,可怜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赶得上《新诗选》十分之一的选本。

在小说这方面,我喜欢梅里美的《嘉尔曼》(近来有人译做卡门,我很厌这两个字),高莱特的《米佐》,安特森的《俄亥俄州温斯堡小城的故事》,以及上文曾经说起过的柴霍甫及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还有耿济之译的高尔基的《俄罗斯浪游漫记》。我不很喜欢长篇小说,所以这里开列出来的都是中篇和短篇。在中国小说部分,水浒传以外,当然应该推举《儒林外史》了。但这两本书对于我的兴味,实在还赶不上《清平山堂话本》。

关于散文的书,我想提起的只有两本外国人的著作,而且都是英国人的。

一本是乔治‘吉辛的《亨利·雷克洛夫随笔》,现在我们有了李霁野的译本,题名《四季随笔》(台湾省编辑馆印行)。另外一本是小说家莫姆的《西班牙印象记》,这不是莫姆的代表作,许多人几乎忘记了有这么一本书,但是我却觉得它挺好。在中国古典方面,我以为《洛阳伽蓝记》是第一本散文,以下就得推到宋人的许多题跋了。李笠翁的《闲情偶寄》可取得者不过十之一二,鼎鼎大名的《浮生六记》我却不敢恭维,觉得苏州才子气太洋溢了。近人著作则沈从文的《湘西》与《湘行散记》都不错,但这两本关于湘西的散文实在抵不上作者的一本小说《边城》。废名的《枣》倒是一本极好的散文,虽则人家都把它算作小说。梁遇春的《春醪集》,我们也不应该让它被冷落下去,它可以与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并读。这两本都是英国式的散文,在冲淡和闲雅这一点上,钱君似乎犹去梁一间。

以上所提的书,可以说是我的爱读书的一部分。也许还只是一小部分,偶尔拈得,略叙如此,并非敢在作者之林中,把其余一切好书都抹杀者。在我个人,“爱读书”与“爱的书”之间,我的感情还是特别爱好着那些“爱的书”。

将来有机会,也许会在本刊上与读者诸君谈谈我那些极爱好而并不为了读的书籍。

买旧书

吾乡姚鸩雏先生有句云:“暇日轩眉哦大句,冷摊负手对残书。”近来衣食于奔走,殊无暇日,轩眉哦句之乐,已渺不可得,只有忙里愉闲,有时在马路边看见旧书店或旧书摊,倒还很高兴驻足一番。我觉得这“冷摊负手对残书”

的确是怪有风味的。

上海的旧书店,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卖线装旧书的,这就等于骨董店,价钱比新书还贵。第二种是专卖中西文教科书的,大概在每学期开始时总是生意兴隆得很,因为会打算盘的学生们都想在教科书项下省一点钱下来,留作别用,横竖只要上课时有这么一本书,新旧有什么关系呢。第三种是卖一般读物的西文书的,也就是我近年来常常去消遣那么十几分钟的地方。

在中日沪战以前,靶子路虬江路一带很有几家旧书店,虽然他们是属于卖教科书的,但是也颇有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我的一部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便是从虬江路买来的。

西文旧书店老板大概都不是版本专家,所以他的书都杂乱地堆置着,不加区分,你必须一本一本地翻,像淘金一样。有时你会得在许多无聊的小说里翻出一本你所悦意的书。我的一本第三版杜拉克插绘本《鲁拜集》,就是从许多会计学书堆里发掘出来的。但有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而了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正也是一种乐趣。

蓬莱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国兵轮上当过庖丁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从他那里以十元的代价买到一部三色插绘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便宜的交易。

说到这部魏尔仑诗集,倒还有一个好故事。望舒买了此书之后一日,来了一个外国人,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的经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书庄看中了这部书,次日去买,才知已经卖出了,他从那书店老板处问到了望舒的住址,所以来要求鉴赏一下。我们才知道此公也是一个“书淫”,现在他已在愚园路和他的夫人开了一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你假如高兴去参观参观,他一定可以请你看许多作家亲笔签字本、初版本、限定本的名贵的书籍的。他的定价也很便宜,一本初版的曼殊斐儿小说集”Something Childish”只卖十五元,大是值得。因为这本书当时只印二百五十部,在英国书籍市场中,已经算是罕本书了。

买旧书还有一种趣味,那就是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题字和藏书帖(Exlibris)。我的一本爱德华·李亚的《无意思之书》。本来是一种儿童用书,里页上却题着:

从此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双稚气十足的伉俪了。藏书帖是西洋人贴在书上的一张图案,其意义等于我国之藏书印,由来亦已甚古。在旧书上常常可以看到很精致的。去年在吴淞路一家专卖旧日本书的小山古书店里看见一本书中贴着一张浮世绘式的藏书帖,木刻五色印,艳丽不下于清宫丽美图(即《金瓶梅》插绘),可惜那本书不中我意,没有买下来。现在倒反而有点后悔了。

旧书店

解放以来,我对旧日社会的一切事物,毫无留恶。不但今天毫无留恋,就是在1950年,已经毫无留恋了。我既非地主,亦非老板;家无一椽之屋,瓮无五斗之粟;生活在任何制度的社会里,反正一模一样。因此,我可以轻松愉快地走入社会主义社会,而毫无留恋。

但是,虽说“毫无”,也不是绝对的。仔细检点起来,可能还有一二例外。

解放以前,各大都市的旧书店,就是我至今还不免留恋的一种事物。旧书店并不是封资社会特有的商业机构,现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也还有旧书店。所以,虽然我留恋的是旧社会里的旧书店,似乎也并不意味着留恋旧社会。

逛旧书店是爱好书籍的知识分子的“好癖”。为了手头拮据,想以廉价买得一些需要的书,他不去新书店而踱进了旧书店。为了想访求一些新书店里没有的书,他到旧书店里去碰机会。为了给自己的研究课题找一些向来不知道的参考资料,他到旧书店里去搜索。单纯地为了爱好书籍,丰富自己的书库,他到旧书店里去物色古本、善本、珍本。这是旧书店的高级顾客了。

抗战以前,上海的福州路、汉口路、城隍庙、蓬莱市场,抗战胜利后,还要加上常熟路、襄阳路,都是旧书店集中的地方。一段路上,并列着好几家旧书店,都是一个门面的小店。有西书店,有中书店,有古书店,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货源。下午四点钟,下班出来,逛一条马路的旧书店,足够我消磨三小时。到七点钟回家吃晚饭,总有两三本书迫不及待地在电车上翻阅。

我在古旧书店里经常遇到的是郑西谛。有一天,我在来青阁的书架上找出一部《秋风三叠》,恰巧西谛先生进来,把我手中的书略一翻阅,就说:“这部书你让我买吧。”我看他很有欲得之心,就把书递给他。郑先生虽然自己常说没钱买书,但在我眼里,他已经是财力雄厚了。当时伙计在旁,听说郑先生要,势必开个高价。我即使不让给郑先生买,自己也未必买得起。

城隍庙里桥上有一个旧书摊,我在那里屡次碰到阿英,有一次,我正走上桥去,阿英已站在那里。一眼看见我,就说:“来得正好,借我一块钱。”接着,他告诉我:挑了一大堆书,老板讨价五元,还他三元不卖。大概非四元不可,无奈口袋里只有三元。我一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有光纸铅印、石印书,有《国粹学报》,有《新小说》,有弹词唱本,有小说戏曲,全是清末民初的通俗文学和期刊。我借给他一元五角,一元凑足书价,五角做车钱。我和老板帮着扎了两捆,又帮他提一捆到电车站。

西谛先生孜孜砣石乞地搜罗古本戏曲,终于成为研究古代戏曲的专家。阿英兄到处捡破破烂烂的残书小册,终于写出了《晚清小说史》和其他许多关于通俗文学的著作。他们的成就,可以说是旧书店给了很大的帮助。这里我只举了两位我所熟悉的人,此外,肯定有许多知识分子曾体会到旧书店对他们的学识起过有益的作用。

如今,上海只有一家古旧书店和一家新旧书店。西谛先生要的书,绝不上架,属于内部之内部,专供应单位和首长的。阿英兄要的书,也不会上架,上了架大不像样,只配送到纸厂里去做卫生纸。

这样,我怎么能不回忆解放前的旧书店呢!

1979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