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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读萧乾的《搬家史》

叶浅予

萧乾自比为一只信鸽,尽管脚上绑着一卷信息,任务在身,可它想的是回家,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它想家想苦了,无论什么艰难险阻,拼命也得回到它那甜蜜的窝里去。碰上恶劣的天气,也许不幸为雷电所击,丧生于茫茫征途之中。

“我这只归鸽,在飞回之后,却又搬动了十几回,不少次搬动都和个人的政治命运分不开,而个人的命运又同时代是息息相关的。”搬家史其实是作者的政治遭遇史。

萧乾在三十多年颠沛流离之后,1983年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宿舍楼,朋友们认为他的新居既没澡盆,又没地板,没坐桶,为他抱不平,萧乾自己却认为:“还有多少三代人住一间斗室的,多少家还在睡双层床,很多中国人还在排队上公厕,我还有心肠去挑挑拣拣!”他愿老于斯,死于斯,再也不希望搬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萧乾为(《大公报》写过不少篇伦敦人在希特勒狂轰滥炸中的艰苦狼狈相,和1940年我在重庆所经历的日冠疲劳轰炸相对照,特别感到激动。萧老怀着对祖国的深厚感情,拒绝了剑桥的优厚待遇,甘愿回北平体验解放和喜悦,和1948年我在北平围城中等候解放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同均。三十多年来我们为社会主义事业躬尽绵力,任劳任怨。不计个人得失,也颇为相似。由于这种相似的机遇,使我对萧乾的几次搬家,甚至遭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不免为他洒一把同情之泪。

我在反右后期,鉴于许多朋友戴上****的帽子,发配到北大荒去劳动改造,自己却置身事外,悠游岁月,实在不是滋味,于是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明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岂知在往后的十年****中,竞戴上三顶帽子,住牛棚,关监狱,抄家荡产,成了不齿于革命派的臭****。可是一旦再一次被解放,还自言自语,表白自己“哪怕在委曲的日子里,也不抱怨什么。”在《搬家史》的结尾,萧乾似也在自言自语,对一切不幸,虽有怨恨,而并不以为是奇耻大辱,表现了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坦荡胸怀。看他最后的几段话,说得多有感情,多有见知。

“1949年8月从香港动身时,我只想到故土有个家,在新中国当个安分良民,通过50年代的一些改革实践,我确实感到这是个站在绝大多数人方面的政党,是努力把中国变为一片福地的政权……“可那时,我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把知识分子往外推,尤其是推那些吃过面包的。我终于被推出去了。1966年6月起,一只更大更粗的手。索性把整个知识界一个不剩地推出去了。

“在不少方面,中国确实还不够美好,但我们总归是吃它的奶长大的。对这百年来天灾人祸、受尽欺凌的国家,总该有份侠义之情吧。

“我多么想跟当年在鉴定会上断言我将会叛逃的那位谈谈心!他虽然也是个知识分子,甚至老早就受过革命的洗礼,但他不理解本国知识分子的ABC;他们追求什么,什么能触动他们的心弦,什么使他们产生抵触情绪。

“40年代我就看到了外边的洋房汽车,也看到了他们社会制度的某些可喜的方面,我从未盲目崇拜过,但也不想像抱怨葡萄酸的狐狸那样,背过身就唾弃。我只有一个想头,一切好东西中国人应该有。几千年前当大部分世界还是一片荒凉时,中国已经在制造精美的铜器了!为什么中国不配有!这一代赶不上,也应该让下一代,下下一代有,丢下艰苦的,去投奔舒适的,充其量也不过是要坐享其成。

和萧乾老的精神状态对照一下,我们对可爱的中华是什么感情?是什么态度!

1987年1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