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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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7)

本体的自我实现,要靠吾人去“致”。良知是个天理的昭明灵觉,只是个“知”,要由“行”来致。宇宙只是一事,只是主客交往的活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行”来实现的,只“行”便概括了全宇宙。所以,阳明所谓致良知,最终还要知行合一,由行来实现知,须“在事上磨炼”才能致得真知。关键只是一个行。

阳明说:“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古人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是说“致良知”这个学问大头脑。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不可把知行分作两事。知行,知行,只是一事,只是良知的自我实现。“只为世间有一种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揣摸影响,所以说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话。”

弟子问:“自来先儒皆以学、问、思、辨属知,而以笃行属行,分明是两截事,今先生独谓知行合一,不能无疑。”阳明说:“凡谓之行者,只是著实去做这件事。若著实做学、问、思、辨的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做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吾契但著实就身心上体履,当下便自得。今却只从言行文义上窥测,所以牵制支离,转说转糊涂,正是不能知行合一之弊耳。”

知与行须是合一并进,决不可分为二事。在他看来,“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穷理,则知知行合一之并进,而不可分为两节事矣。”

在阳明看来,学、问、思、辨、行这五者只是良知在通过人的活动来实现自我时的不同表现,看似五事,其实只是致良知一事,只是复那本体而已。弟子问:“如今人必将有知得父当孝、兄当悌者,却不能孝、不能悌,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阳明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他举例说:“《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智,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

据此,他指出,“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并举例说:“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人口而后知,岂有不人口而已先知食味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

因此,他对当时只知不行,“空疏谬妄,支离牵滞”的恶劣风气进行了猛烈抨击。他指出,当时的风气,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记诵之广,适以障其教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词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这正是分知行为两截的弊端。

他说:“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具体说,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使昭明灵觉不受物欲牵累,动容周旋依礼而行,以求洒落自得。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只有这样,切实笃行,才能真正收到致良知的效果。

一代狂儒泰州学派

黄宗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泰州指王艮,龙溪指王畿,他们是王阳明的两位最著名的弟子,而王艮及其所创的泰州学派尤其体现了明中叶以后的时代主旋律。

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今江苏东台县)

人,出身于以煮盐为业的灶丁家庭。七岁入学,十一岁即辍。年十九,从事商贩活动。两年间,经理财用,人多异其措置得宜,人莫能及,自是家道日裕。年二十五,以富商身份客居山东,谒孔庙,乃奋然有任道之志。

青少年时代的王艮,除了煮盐、经商和学医而外,还时常把《论语》、《大学》和《孝经》等儒学经典带在身上,逢人便问,久而久之,自然熟悉,甚至达到信口谈解的程度。此外,他还时常闭关静思,默坐体道,累之有年,终于大悟。

二十七岁时,体道之功日熟,一夜,忽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他奋身以手支天而起,见日月星辰殒乱失次,乃复手整顿如初,民相欢呼拜谢。待警醒时,但觉汗淋沾席,心体通透,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已。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于是,视宇宙内一人一物不得其所,恻然思有以救之,与物无间。而前者浑然不二于日用者,今则自得而自喻也。因题其壁日:“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乃毅然以先觉为己任,而不忍斯人之无知也。年三十二,根据自己的心得讲说经书,不泥传注,并为族长及各场官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三十七岁时,明武宗率太监与神总兵至安丰场围猎,向当地民众勒索鹰犬,王艮不畏权贵,抗议道:“鹰犬,禽兽也,天地间至贱者。而至尊至贵者,孰与吾人?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今以其至贱而贻害于至尊至贵者,岂人情乎?”从此,他开始讲学授徒,书其门日:“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以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从学者日众。

当时,正值王阳明巡抚江西,极论良知自性,本体内足,大江之南,学者翕然信从。有位江西藉的黄姓塾师听过王艮的讲学之后,诧然而叹:“此绝类王巡抚公之谈学问也!”王艮欣喜地说:“有是哉!虽然,王公论良知,某谈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与天下后世也;如其异也,是天以某与王公也。”于是,他决意去见王阳明,一辩良知与格物之异同。

早在悟道之初,王艮即按《礼经》所载制作了五常冠、深衣、大带和笏板,俨然以古圣人自居。这次,他仍以一贯装束去见王阳明,以二诗为贽礼。其一说:“孤陋愚蒙住海滨,依书践履自家新。谁知日日加新力,不觉腔中浑是春。”虽是自报家门,却也不乏神气。其二说:“闻得坤方布此春,告违艮地乞斯真。归仁不惮三千里,立志惟希一等人。去取专心循上帝,从违有命任诸君。磋磨第愧无胚朴,请教空空一鄙民。”志向高远,不同凡响。

阳明请见,异其人,降阶而迎。开始,王艮据上坐,阳明问:“何冠?”王艮答:“有虞氏冠。”又问:“何服?”则答:“老莱子服。”又问:“学老莱子乎?”答:“然。”阳明道:“将止学服其服,未学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王艮闻言,色稍动,心稍折,渐移其坐于侧。及论致知格物,始悟:“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论毕,则慨叹道:“简易直截,吾不及也。”遂反服下拜,执弟子礼。

退而绎所闻,间有不合,乃悔道:“吾轻易矣。”第二天人见阳明,即告之悔意。阳明道:“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于是王艮复上坐,继续辩论。辩难既久,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对门人说:“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王艮原名王银,阳明以为太俗,为其更名王艮,取《周易》艮止之意,又赠字汝止,戒其注意收敛,不可意气太高,行事太奇。

自三十八岁到四十六岁的八年间,王艮一直跟随王阳明,成为王阳明最著名的弟子之一。他时常讲学于阳明书院,多指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学。阳明去世后。王艮开始独立讲学,四方求学者日益增多,一个“相与发挥百姓日用之学”的泰州学派逐渐形成。阳明弟子中以王畿与王艮影响最大,而王艮的影响最终还是胜过了王畿,成为时代精神的主潮。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农山、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世人以为王阳明的学术有三变,今观王艮之学,亦有三变。三十七岁前自立门户为第一阶段,三十八岁后师从王阳明为第二阶段,四十六岁后创泰州学派为第三阶段。王艮享年五十八岁,其子王襞说:“窃以先君之学,有三变焉。其始也,不由师承,天挺独立,会有悟处,直以圣人自任,律身极峻。其中也,见阳明翁而学犹纯粹,觉往持循之过力也,契良知之传,工夫易简,不犯做手。而乐夫天然率性之妙,当处受用,通古今于一息,著《乐学歌》。其晚也,明大圣人出处之义,本良知一体之怀。

而妙运世之则。学师法乎帝也,而出为帝者师;学师法乎天下万世也,而处为天下万世师。此龙德中正而修身见世之矩,与点乐偕童冠之义,非遗世独乐者侔、委身屈辱者伦也,皆《大学》格物修身立本之言,不袭时位而握主宰化育之柄,出然也,处然也,是谓大成之圣,著《大成学歌》。”

王艮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一个非常远大的志向,想成就一番象尧舜孔子一样的事业。他曾说:“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万世师。”他在正德六年所做的那个“天坠压身,星辰失次,只手撑天,重整乾坤”的奇梦,正是这种心态的一个曲折反映。当然,这也是数千年古老中国即将走向近代的一个特殊信号。

他说:“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务使获其所而后已。是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他简直要把自己当作是圣人再世干¨上天降下的救世主了。

北宋以来逐渐苏醒的主体精神,通过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渐次发展,到他这儿可谓完全成熟了。

王艮认为,古代的圣人都是以位天地、育万物为己任的仁者,他自己所要做的也正是这一事业。他说:“观其(孔子)汲汲皇皇,周流天下,其仁可知矣。文王小心翼翼,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其仁可知矣。尧舜兢兢业业,允执厥中,以四海困穷为己责,其仁可知矣。观夫尧舜文王孔子之学,其同可知矣。其位分虽有上下之殊,然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则一也。”宋明诸大儒虽然皆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志,却未免有过多的书卷气,而缺乏王艮这种不可一世的狂者精神。

王艮曾煞废苦心地作了一篇《鳅鳝赋》,以化神龙而救万鳝的泥鳅自比。他写道,肆前有育鳝一缸,复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忽见一鳅.从中而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周流不息,变动不居,若神龙然。由于泥鳅的活动和影响,诸鳝以转身通气而有生意。是转鳝之身、通鳝之气、存鳝之生者,皆鳅之功也。虽然,亦鳅之乐也,非专为悯此鳝而然,亦非望此鳝之报而然,自率其性而已耳。这是表达其自我实现和拯世济民的统一性。他借一道人的口吻喟然叹道:“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

他接着写道:“少顷,忽见风云雷雨交作,其鳅乘势跃入天河,投人大海,悠然而逝,自在纵横,快乐无边。回视樊笼之鳝,思将有以救之,奋身化龙,复作雷雨,倾满鳝缸,于是缠绕复压者皆欣欣然而有生意。俟其苏醒精神,同归于长江大海矣。”他这种希望以先觉觉后觉,煽起风暴,以使万民得以冲破罗网,回归自由新天地的救世意识,显然已带有早期启蒙思想的色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