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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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11)

阳明说:“吾教原有两种。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基,意知与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是功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未悟本体,未免在有处立基,意知与物皆从有生,随处对治,使人渐渐人悟,从有归无,还复本体。”龙溪的“四无”说,正是一种一了百当、即本体是功夫的顿教,是对禅宗精神和阳明心学本质方面的独特继承和发扬。阳明心学原以简易直捷胜,而顿教显然最高;如果只是讲随处对治、渐渐悟入,则和朱子学差别不大,显不出阳明学的特质。龙溪在特质处发展,虽不如泰州学人在日用上着手来得切实,却也不失为阳明学的一个积极发展。

龙溪说:“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密藏,无意之意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不容自已,无善可名。恶故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之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意动于物,非自性之流行,着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动而无动;着于有者,动而动也。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他认为:“四无”说从无处立根基,以顿悟心体为功夫,是“先天之学”;钱洪德的“四有”说则是从有处立基、由有返无的“后天之学”。他要用先天统后天,用顿教统渐教,这正是对陆九渊用“尊德性”统“道问学”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龙溪认为,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若能从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功夫转觉烦难。《大学》所谓“正心诚意”,正心即指在本心上用功,是先天学,诚意则是在动意上用功,是后天学。“意即心之流行,心即意之主宰,何尝分得?但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先天统后天,上根之器也。若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抉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中根以下之器也。”他反对戒慎恐惧的强制方法,而强调保持洒落心境的重要性。“慎之云者,非是强制之谓,只是兢业保持此灵窍,还他本来清静而已,在明觉所谓明觉自然,慎独即是阔然顺应之学。”他承认圣学有两种方法:“从顿人者,即本体为工夫,天机常运,终日兢业保任,不离性体,虽有欲念,一觉便化,不致为累,所谓性之也。从渐入者,用功夫以复本然,终日扫荡欲根,祛除杂念,以顺其天机,不使为累,所谓反之也。”

但他更强调顿悟,主张把“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干干净净,从混沌处立根基”。只有把一切后天习染的封建教条忘得干干净净,才能使本来知是知非的良知全体呈露,忘其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谓悟也。他说:“‘涓流积至仓溟水,拳石重成泰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处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当下体悟,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现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又说:“良知者,自然之觉,微而显,隐而现,所谓几也。”良知之体虽然隐微,却在一念之几上自然发见。所谓一念之几,是“思虑未起,不与已起相对,才有起时便为鬼神觑破,非退藏密机。日逐应感,只默默理会。当下一念,凝然洒然,无起无不起,时时觌面相呈,时时全体放下。”具体说是,若不转念,一切运谋设法皆是良知之妙用,皆未尝有所起,所谓万虑而一致也。才有一毫纳交要誉恶声之心,即为转念,方是起了。总之,若果信得良知及时,不论在此在彼,在好在病,在顺在逆,只从一念灵明自作主宰。自去自来,不从境上生心,时时彻头彻尾,便是无包裹。从一念生生不息直到流行常见天则,便是真为性命。“从一念真机绵密凝翕,不以习染情识参差搀和其间,便是混沌立根。”为了更好地通过一念真机来致良知,可以兼采静坐和调息之法。他说:“圣学存乎真息,良知便是真息灵机。知得致良知则真息自调,性命自复,原非两事。”

具体说是,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使心有所寄,神气相守,亦权法也。委心虚无,不沉不乱,息调则心定,心定则心愈调。真息往来,而呼吸之机自能夺天地之造化,含煦停育,心息相依,是谓息息归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以此证学,亦以此卫生,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

最后,他强调说:“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阔然无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阳明心学经过王龙溪的发挥,变得更为精致细密了。

明中叶以后,王阳明以绝世之资大倡良知新说,开启了封建社会晚期思想解放的序幕。以泰州学派和浙中学派为主干,心学思潮进一步壮大。到何心隐和李贽,心学逐步显露出从封建主义旧儒学向启蒙新学转化的苗头。但心学内部也有激进和保守之分。与阳明学相比,甘泉之学较保守,其再传弟子许孚远则更保守。龙溪说:“君子之学,贵于得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吾人本心,自证自悟。”坚决反对在先儒传注和语录中费心力。这种思想在其弟子周汝登和再传弟子陶望龄那里得到进一步发扬。许孚远指责周汝登说:“先生之无善无恶,即释氏之所谓空也。若依四元之说,则格致诚正工夫无可下手处矣。”许氏的弟子刘宗周说:“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人室可也!”刘宗周站在保守派的立场上反对浙中心学,建立了一套比阳明学更细致的“慎独”理论来扶植纲常名教,结果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和他的学术一道与没落的明王朝同归于尽。心学激进派和保守派之争,是明末封建旧势力与新兴资本主义因素之间的价值冲突在儒学思想上的反映。

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号念台,浙江山阴人,因讲学于山阴县城北的蕺山,人称蕺山先生,是一个典型的正直封建士大夫。平生尚忠信,严操守,重气节。二十三岁进士,后受行人司行人,在万历朝历任礼部主事、光禄寺丞、尚宝少卿、太仆少卿和右通政等职。由于直言抗谏,指陈时弊,万历末被革职为民。崇祯时复起为顺天府尹,又任工部左侍郎,再次因指论弊政而被革职为民。后来又起用为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又因直节敢谏而被革职。虽经数起数落,他并不灰心。李白成人京,明室南渡,他又复起原职。浙江失守后,他看到明王朝的覆没已无可挽回,遂绝食二十日而死。由于他操守好,又能殉国难而死,遂被清儒公推为不可多得的海内大儒。

刘宗周虽为湛若水的再传弟子,然他的思想也对泰州学派的某些方面有所继承。泰州学者王栋提出:“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认为意比心更根本。又说:“诚意功夫在慎独,独即意之别名,慎即诚之用力者耳。”刘宗周继承这一思想,创立了一个以“意”为独体的“慎独”思想体系。

朱熹和王阳明都以意为心之所发,刘宗周则相反,认为意为心之存、心之主宰。他说:“心所向日意,正是盘针之必向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离定字便无向字可下,可知意为心之主宰矣。心体只是一个光明藏,谓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讨出个子午,见此一点光明原不是荡而无归者,愚独以‘意’字当之。”认为此意渊然在中,动而未尝动,静而未尝静,不属动念,而为心之主宰。为了强调意在性源上的本根地位,他又称之为“意根”。他说:“今人鲜不以‘念’为‘意’者,道之所以常不明也。”他把意放在良知之上,是为了矫正王门后学以意念为良知、任心而行的自由精神,把日益活动的人心从背离封建名教的路途上拉回来,重新收束在绝对至上的“性理”柱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