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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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屠敬山先生(2)

众人听姑父陈词恺切,深以为是,而府库无银,难以如愿。姑父挺身而出,到各大商号陈说利害,为时一日,募银数千两。溃卒缴械得资,欣然散去,附近由是得安。

数日后,德兵数十骑为侦察董兵下落过境,城内官员,震惊不已。姑父偕丁令与一法国牧师徒手三骑,迳晤德兵领队,德兵严枪以待,姑父等与领队以礼相见,请洋兵不要扰民,城中新获武器,誓死坚守,兵戎相见,对德军不利。

德军见来者不亢不卑,乃宿于驿馆,次日撤归,百姓未伤,姑父胆略,“传为美谈。辛丑和约既订,丧权辱国,姑父在旅途中竟日痛哭,而报国无门,无可奈何。

姑父南归,居扬州一年,筹建仪董学校,因经费短缺停办……学生中有成绩优良者,一一推荐人京师大学肄业。

我听到父亲讲述这些往事,才知道姑父去当县令虽然委屈,还是想在二隅之地施展抱负,报答父老。

我访问了孝宦、孝实两位表兄,他们谈起了随父去淳安的见闻,可惜年代久远,大多忘却。

淳安地瘠民贫,偏处一角,无迎来送往的官场应酬。姑父下车伊始,便以三月时间,将历年陈案全部结清。几个喜欢挑衅寻事的讼棍,都被姑父揭露,训斥之后,唯唯而去,不敢再无事生非。

为了开浚民智,姑父在梅花书院旧址创办初级师范学校,自兼校长,亲笔驰函京、沪、杭等地,礼聘英文、算学、乐歌(音乐)、理工教师数人。学校员工,由县衙职员兼任,姑父按时上国文、史学、地理三科课程,皆不索酬。经费由来有二:一是增收百分之五厘捐,二是姑父深夜微行,深入巷间抓赌,获得罚金,添置图书仪器。

姑父下令将旧存考棚等不合用房屋拆去,参考西洋学校图片,另盖实验室、仪器室、教室、自修室三十多间,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在三伏炎天,姑父亲临工地,不以为苦。校门口有几亩荒地,垃圾成山,命系狱囚人清理,还携带两位表兄,去捡瓦片砖头,拔除杂草,带动师生,迅速辟为操场,开军事体操课。学校教学质量既高,驰誉日远,徽州来了两名秀才,报名入学,成为口碑…有些私塾蒙师,对办校一事甚为恼怒,讥姑父为“洋翰林”,姑父从不计较,并多次集市民于操场,发表演说,晓喻国家大势及兴学之必要,措词恳切,闻者感动,各种非议,云散烟消。办学之事上奏,拟升任学部二等咨议官,因荣禄挟旧隙阻止,未能北行。

浙江巡抚延为记室,兼学务公所提调,署理西防同知。任满,去南京为端方督幕,对于官府应对觉得疲惫,恰好张季直先生请他去南通,便去就任国文专修馆长。

姑父原配王夫人在杭州逝世,1909年3月,21日,同我的姑母结婚。姑母相貌端丽,心地善良,患有癔症,三十多岁,没有出嫁。姑父知道有病才来求亲的,他对我父亲说:“表妹斯人斯疾,不掩其德其才,得伊人伴读,于愿足矣。病不足畏,才难得也!”这些话深深地感动了姑母,婚后竟没有再犯过病,二老相处,甚为和谐。

1911年6月,姑父自南通返家,被乡里推举为农会会长。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长江下游,陆续响应,清廷很快失去控制。姑父曾说:“朝廷腐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不作根本改革,国将不保,民亦难存。”姑父闻故交陈其美举义帜于申江,乃联络常州志士,招练民团,保卫桑梓。

武进乡绅恽祖祁行八,人称恽老八,为人颟顸,官居江防统领。姑父为了地方公益,曾和此人发生过争辩,后来元博表兄为了办学,又和恽家发生冲突。

恽老八赴省上告,讼事未赢,怀恨在心,听到姑父已招民团数百人住在常州中学宿舍之内,便带领江防营大量清兵攻打中学,扬言扑“盗”,志在暗杀姑父,于是炮火齐发,必欲得而后甘。

姑父闻枪声紧密,越围墙东出,潜行至城下,觉身后追兵甚急,乃从城墙上跳下,双脚重伤,不能行。黎明,天宁寺和尚来附近浇菜,忙将姑父背到寺中隐藏,夜间雇船送苏州就医,得以幸免于难。

就在这天夜里,先有清兵来家中搜索,未抓到姑父,使姑母非常不安,继而枪声彻夜不止,估计姑父必死无疑,她是不愿独生的,就从后门出去,跳人运河,遗体随水漂流十多里,我和表兄们将棺木迎归,安葬之日,父亲和姑父互相安慰,彼此流泪不止,我们下辈人嚎啕大哭,姑父内心的创伤很沉重,逢人便说:“夫人为我而死,此生更无知己了!”

就在这天晚上,被围民团及市民奋起,宣布常州光复,知州知县,全部被逐。恽老八逃到上海,江防营清兵作鸟兽散。

地方群众选派代表,将姑父迎归常州,推为民政长。姑父说:“常州人办常州事极难,过宽养痈成患,严必召谤,还是另请贤者为是!”推让多次,方肯就职。于是整理赋税,禁鸦片赌博,兴办学校,补路修桥,颇有政声。因为革命刚刚胜利,民气昭苏,人心思治,不法之徒,土豪劣绅,比较收敛,姑父不谋私利,忠厚对人,虽有劣董忌而散布流言,不能中伤。

1913年,袁世凯下令废除民选长官制度,江苏省长委命姑父为县知事,姑父婉辞说:“我已年老,富贵姑浮云,何况区区县令?以父老盛情难却,视事二年,决不再向俗束折腰,闭门著书,了吾素愿。”

姑父以五年岁月,写成《蒙兀儿史记》,现已由中华书局出版。

1917年,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长,兼长国史馆,聘为总纂,允许他南北往来自由,不需长驻馆内,他多次向我称颂蔡老,推为知音。只因平时嗜酒,视力锐减,常以此为苦。

姑父最后的一段岁月,并不是在书斋中度过,而是花在水利。和修路上。

为了修路,他手持募捐簿,亲临各户,说服动员,款聚之后,亲自丈量,分缓急两批,逐段修好,方便行人。

武进北塘等河,雨天极易涝,天稍旱则干涸,船不能过。经县农会及各乡推选,任姑父为水利筹备处总董,他走遍四乡,踏查流量及诸河淤塞情况,向三十六乡代表报告,经反复研究,始定北塘、孟河、澡港等四河先修,而北塘一河,大渠七、八条,小渠三十多,’本县境内仅五十多里,大部在江阴及常熟,预计需费十万元,而平时每年按亩所收水利经费不足六千元乃与沿河六乡父老商定,从亩捐、商捐、船捐,公平负担,得经费一万元。省内官员以花费过大,从中阻挠,姑父驰书江苏当局,痛说利害,省府资助二万元。开工后,用多部抽水机,拆除渔簖,河边泉眼近千处,边抽边涌,历时一月,才将水抽毕,破土不久,雨雪连绵,河水复涨,多处堤坝断裂,众议纷纭,冷嘲热讽,此起彼落。姑父头晕目眩,命两表兄搀扶,白天两过工程险段,夜间携酒一壶,作为兴奋剂,提灯巡查,黎明方上船假寐三小时,诚恳勤勉,感动民工绅商,水戽清后,工效渐高。姑父说:“不贾余勇,前功尽弃,家有微少积蓄,倾囊以付,速募准工四千,星夜兼行,竣工而后,与父老尽醉赋诗为欢!”

二百天后,新堤高耸,河水清彻,舟行如箭,直达古运河。万人空巷,全县欢腾。姑父两眼如炭火,背已微微佝偻,肠胃大伤,经常呕吐,致命大病,已潜入腑脏。

1921年,东南几省濠雨成灾,泽国茫茫,人畜死伤无数,常州亦当其冲。

姑父扶病募款救灾,几次昏厥,苏醒即操劳如故,复患泄泻,形消骨立,嗓音半哑,坐下不能起,二表兄恳求,医师苦劝,始卧床二日,适有人送来江浙二省水利规划,姑父一看,尽是闭门造车,痴人说梦。乃假装睡着,半夜闭门燃灯,狂草七千言,加以驳斥,提出匡正之法,而腹痛如绞,病更加剧,一日之后,即呼吸微弱,群医无策,8月15日晨7时,溘然长逝。

姑父平生最景仰司马迁,豪爽有侠气,为文无藻饰,做事重诺言。每当半醉之际,或高声朗诵《报任少卿书》,窗上玻璃嗡嗡作回声。每言及政事得失,生民涂炭,时而拍案,时而扼腕,泪光晶莹,发自深心,不能自己。

老人家的思想不无局限,处在他的历史环境中,从儒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民以食为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意识出发,坐能言,起能行,以一介书生而能人绝塞边疆绘制地图,出身科举而能致力兴办学校;浮沉宦海而能不忠于一族一姓,慨然接受革命;考民风,兴水利,救灾修路,学在济世,才在任事,文在治史,德在爱民,在污浊的社会中体现了正气,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美德的典型。托尔斯泰曾把一双自己制作的靴子放在书架上,很自豪地称靴子为全集的一卷。姑父的作品并不限于文章,学校、道路、河流,给后辈留下的风范,都是他文字著作的补充和扩展,二者都值得重视。因为人格高比文字美更难。

海粟少年无知,承姑父错爱,曾以文史相勉。过早离家,颠顿荒忽,当时不知姑父过人之处何在,失去聆教机会,未能继承学术,午夜扪心,背如芒刺。

现在有了历史的距离,能看出山的高度,但已经太迟了。

顺便讲一下题外话:姑父很爱松树,案头盆景,壁上立轴都是青松。有一次来我家小饮之后,看到母亲教我读王勃《滕王阁序》,很风趣地说:“嫂夫人!

一口吃不成胖子,孩子太小,念长文章不行。王序也太华丽了,还可以找些有骨格的短东西来教季芳啊!”

“请姑父教一段吧!”母亲谦和地笑了。

“念一段谢偃的《高松赋》吧!先背熟再开讲!”姑父一句一句教我,讲到松的品质,大动感情,手挥眼笑,意气乃若少年。以下这段话不仅咏叹乔松,无妨看作他赠给孩子们的座右铭,也可以看成他精神的写照:“感天地之粹质,秉阴阳之精纯,根含冰而弥固,枝负雪而更新。既无惧乎玄月,宁有悦乎芳春?!含奇文而养劲、收高洁而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