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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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的三个弟弟(2)

还有就是他们同一些同学,跟一位打拳的老师学武术,置办一些刀枪剑戟,一阵乱打,以及带着小狗骑车到北海泅水、划船,这些事我当然都没有参加。

其实我在《关于女人》那一本书里,虽然说的是我的三位弟妇,却已经把我的三个弟弟的性情,爱好等等都已经描写过了。不过《关于女人》是写在1943年,对于大弟只写了他恋爱、婚姻一段,对于二弟、三弟就写得多一些。

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弟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就钻进去睡了。为杰和一般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他在三个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我记得在他上小学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也”,我不知道这是《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他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成了个高材生。1926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员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们都笑说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末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1929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食。1930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1931年2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棋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写的。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奖。回国后就在永利制碱公司工作。解放后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1951年我们从日本回到北京,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我是农历闰八月十日生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因此每到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一日,他们就买一个大蛋糕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庆祝,我现在还存着我们两人一同切蛋糕的相片。1985年9月文藻逝世后,他得到消息,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伏在书桌上,大哭不止,我倒含着泪去劝他。他晚年身体不好,常犯气喘病,家里暖气不够热时,就往往在堂屋里生上火炉。1986年初,他病重进了医院,他的爱人李文玲还瞒着我,直到他1月12日逝世几天以后,我才得到这不幸的消息。化工部他的同事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纪念册,要我题字,我写:“为杰逝世了,我在深深地自恸自怜之后,终于为有了这么一个对祖国的化工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的弟弟,我又感到无限的自慰与自豪。”他的爱人李文玲是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专修钢琴。他的儿子谢宗英和儿媳张薇都承继了他的事业,现在都在化工部的附属工程机关工作。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他是我们弟兄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他很爱好文艺,也爱交些文艺界的年轻朋友。

丁玲、胡也频、沈从文等,都是他介绍给我的,我记得那是1927年我的父亲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还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我忘了,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

他没有读大学就到英国利物浦的海上学校,当了航海学生,在五洲的海上飘荡了五年,居然还得了一张荣誉证书回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海关的缉私船上工作。抗战时期,上海失守后,他到了香港,香港又失守了,他就到重庆,不久由港务司派他到美国进修了一年,回来后就在上海港务局工作。他的爱人刘纪华,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的女儿,燕大的社会学系优秀的硕士研究生,那时也在上海的“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他们有五个儿女。为楫说,为了纪念我,他们孩子的名字里都要带一个“心”字。长女宗慈,十一二岁就到东北上学,我记得是长春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他们的二女儿宗爱、三女儿宗恩,学的是音乐,是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上千人中考上的五十人中之二。我听见了很高兴,给她们寄去八百元买了一架钢琴,作为奖励。他们的两个儿子宗惠和宗悫那时还小。

1957年,为楫响应“向党进言”的号召,写了几张大字报,被划成了****,遣送到甘肃的武威劳动改造,从此丢弃了他的专业,如同失水的枯鱼一般,全家迁到了大西北。那时我的老伴吴文藻,和我的儿子吴平也都是****分子,我的头上响起了晴天的霹雳,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转了起来!但我还是镇定地给为楫写一封封的长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报效祖国的机会,其实那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记得为楫夫妇都在武威一所中学教书,度过了相当艰苦的日子。孩子们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奋发自强,宗恩和宗爱都在西安音乐学院毕了业。两个男孩子都学的是理工,在矿学事业自动化研究所里工作,这都是后话了!

劳瘁交加的纪华得了癌症,1976年去世了,为楫就到窑街和小儿子住了些日子,1978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儿住了些日子;1979年应兰州大学之聘,在兰大教授英语;1984年的1月12日就因病在兰州逝世了!他的儿女们都没有告诉我们。我和为杰只奇怪楫弟为什么这样懒得动笔,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我们还是寄些钱去(他比纪华大一岁,两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们总是祝他们“双寿”),让他的孩子们给他买块蛋糕。孩子们也总是回信说:“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欢,说是谢谢您们!”杰弟一直到死,还不知道“小小”已经比他先走了!

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流尽了最后的眼泪!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我倒觉得“死”真是个“解脱”,“痛”的是后死的人!

我的三个弟弟:从小到大,我尽力地爱护了你们。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给你们送别,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1987年7月8日风雨欲来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