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塔里木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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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胡化之风起中原(3)

到了唐代,太平盛世,国富民强,长安街市上奇珍异宝、歌楼舞榭、百戏陈杂。西域歌人舞伎潮水般涌人中原。借助丝绸之路,从中亚和葱岭以东辗转千万里来到中原的西域艺术家,有琵琶高手、筚篥演奏家、笙笛艺人、歌唱家、作曲家、舞蹈家、俳优及幻术(杂技)演员等,他们主要来自龟兹、疏勒、于阗、高昌以及中亚的曹国、康国、安国、米国、石国、何国等昭武九姓。仅聚集在长安的西域艺人,就有数百人。西域乐器也随着传人中原,琵琶、箜篌、筚篥、横笛、排箫、羯鼓等,在长安非常盛行,并且很快加入到宫廷和中原民间器乐演奏系列。

唐朝对音乐的重视程度达到了极致,朝廷设置专门的音乐机构“教坊”。据《新唐书》记载,唐玄宗时,教坊就曾集中了“声音人一万零二十七人”,这些声音人即是当时的“新声之伎”,他们的任务是推广与西域音乐结合创作的新音乐。这种新音乐叫“宴乐”(或燕乐),以区别于先王之乐“雅乐”。后者日渐衰退,水平高的乐人已不演奏此乐。而宴乐却如日中天,以新颖奇特的调式吸引着听众。宴乐是宫廷饮宴娱乐时演奏的音乐,是以中原民间音乐为基础,大量吸收塔里木河流域各少数民族音乐以及中亚和印度音乐成分,创制的融汇中外精华的新音乐,这种变革创新的音乐就成了唐代音乐文化的主体。正如诗人李颀所云:“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一方面是改编胡曲、胡人演奏,另一方面中原汉人学习胡乐蔚然成风。仍如诗人所云:“女为胡妇为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元稹)“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还有文献记载,周隋时“管弦杂曲,多用西凉;鼓舞曲多用龟兹;宴享九部之乐,夷乐至属其七。唐兴,仍而不改”。这还不算,到开元末,甚至把胡部音乐升于堂上,称为坐部伎,即坐于堂上演奏,而先王雅乐,则只能由二、三流乐人立于地而演奏,被称为立部伎了。

隋朝宫廷音乐编制是九部乐,到唐朝基本沿用隋制,在原九部乐基础上增加一部高昌乐,这样就有唐代宫廷十部乐的编制,其中高昌乐、龟兹乐、疏勒乐、西凉乐、安国乐、康国乐、天竺乐七部为西域音乐,西域以外的宫廷乐在十部乐中只有燕乐、清乐、高丽乐三部,可见西域乐在唐朝宫廷乐中所占的地位是多么重要和显赫。

西域音乐之所以流行长安,是有其必然性的。首先是因为自身艺术的新颖独特,为中原人少见。特别是西域音乐吸收了印度、波斯音乐成分,有一种五彩缤纷的异域情调,适应了中原人求新图变的心理,所以人们为其倾倒。被传统文化长期制约的人们,听到那“一声似向天上来”、“琵琶请进翻新曲”、“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蕃语两玲珑”、“管弦一声何处曲、流莺百转最高技”的情致意趣,怎么能不被洋溢着塔里木河浪花音声的西域音乐而深深感染并惊叹不已呢?

西域音乐在艺术编制上以琵琶为主,琵琶有28调,音律变化繁多,在当时它的编制和形式都是先进的。这种音乐编制和形式与中原文化有一定相通性,便于融合。如果西方音乐直传中原,就不易被中原人所习惯和接受,而西域音乐吸收和消化了许多西方音乐因素,创造了当地音乐文化的新品种,虽然与中原文化还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它仍属东方文化,在文化观念上与西方国家不同,而更贴近中华民族文化,因而在中原能一拍即合。

西域音乐传递出从西方流经塔里木河的希腊、罗马、波斯、印度文明的小夜曲,也传递出塔里木河岸边弯弓射雕的弦响、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这是充满野性力量的交响乐!这些小夜曲、交响乐,都被大唐帝国的文化巨流所吸纳和融汇。

唐朝宫廷钟情西域音乐,是因为社会上层普遍盛行游宴享乐之风。才情横流的唐玄宗李隆基,更是对西域乐舞的流行大肆推波助澜,在他即位之初“于听政之暇,教太长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玄宗俨然是一位音乐方面的专家,三百人中有一声跑调他都能发现并进行更正。他还能自己作曲,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就是玄宗本人的杰作。在他的推动下,西域音乐如风助火势,蔓延中原大地。

唐朝政府对西域文化采取宽松政策和宽容的态度。当时西域商胡可以在中原自由贸易,商胡口马(奴婢和牲畜)只要有保人,无市卷也可买卖,而汉人商贾没有市卷则不能买卖“口马”。

同样,西域艺术包括酒肆胡姬和街头胡人献艺,都受到照顾和优待。宫廷宴乐中,西域音乐占据十之有七的优势,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尽管如此,从唐代音乐文化总体来说,西域音乐虽然占很大比重,但它毕竟是对中原音乐文化的补充,是一个时期的流行风,从未占据主导地位,宫廷宴乐中西域音乐调名在十部乐里占七部,但其音乐总体也是由传统音乐、中原地区民间音乐和西域音乐等因素融合而成的,是经过艺术变异改造后的新音乐品种,而非西域音乐的原貌。唐朝对外来文化的包容性,完全建筑在对中原文化主体性的自信之上。

弦鼓一声双袖举

舞者乐之容,舞蹈离不开音乐,音乐是舞蹈的灵魂。所以,随着西域音乐的东传,西域舞蹈也传人长安,而且特别引人注目。

汉灵帝“好胡舞”,因而胡舞在汉代宫廷贵族中已经流行。河南汉墓浮雕式画像砖上,就有高鼻深目的胡人舞蹈形象。南北朝时,胡舞成为宫廷节目,《北齐书》说武成帝在后宫弹琵琶、“开胡舞”。梁人周舍有诗云:“举技无不佳,胡舞最所长。”梁元帝萧绎也吟出“胡舞开春阁,铃盘出步廊”的诗句。河南安阳出土北齐瓷壶上,绘着一组精彩的胡舞图,一男子舞于莲台之上,作耸肩抬臂的舞姿,双足作腾踏状,头向左侧顾盼,另四人在其两侧奏乐击掌。这些人物全部是高鼻深目、长衫窄袖,一派胡貌胡妆。还有一北齐瓷壶上也绘着胡舞图,一胡服男子舞者奔跑腾跃,右手弯过头顶,左手舞于腰后,六个乐人为他以西域乐器伴奏,还有的击掌弹指为舞者伴唱。中原的艺术工匠和画家,把塔里木河流域民族载歌载舞、能歌善舞的生活图景,搬上了中原的演出舞台并记录于瓷壶的胡舞图上。

唐代舞蹈是中国历史上形式繁多、内容丰富、东西杂陈、五彩缤纷的全盛时期。胡舞的翩翩舞姿、绰约风韵,不时地闪现于唐代舞蹈艺术最夺目的舞台前沿。

唐代的舞蹈分软舞和健舞两大类。软舞指那些轻盈温柔、优美抒情的舞蹈,著名的如《凉州》、《绿腰》、《苏合香》、《兰陵王》、《春莺啭》等,这类舞蹈广泛流传于中原民间,自然属汉族传统风格,也有吸收了外来因素的舞蹈。另一类是健舞,指雄健有力、动作幅度大、速度快、表现阳刚之气的舞蹈,如《阿辽》、《剑器》、《胡旋》、《胡腾》、《柘枝》、《苏莫遮》等,这些舞蹈大都是从西域诸国传入的,带着塔里木河流域粗犷、热烈的大漠之风,富有刺激性和感染力。这类舞蹈与大唐盛世的堂皇雄浑之风相吻合,因而被唐朝正统舞蹈艺术吸纳、改造和采用。

“剑器浑脱”舞就属于健舞,是由中原传统舞蹈“剑器”与龟兹传人中原的“浑脱”(即“泼寒胡戏”或“苏莫遮”,盛行于塔里木河流域的习俗歌舞戏)结合而创作的舞蹈。唐代诗圣杜甫著名诗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传递出有关“剑器浑脱”舞的许多信息。公孙大娘是开元年间以善跳胡舞而著称的舞蹈家,杜甫观她跳舞在中州(河南),那时(开元五年)他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儿童。而当他五十年后(大历二年)又在四川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来自河南临颍县的舞女李十二娘表演“剑器浑脱”舞时,已是年近六旬的老翁了,可见此舞在中原流传时间之长、地域之广。

从杜甫这首诗中,可知舞者是位妙舞美人,她“王貌锦衣”,手持双剑,绛唇放歌,珠袖起舞,是西域载歌载舞、剑器飞扬的一种舞蹈形式。舞蹈动作英武激昂,矫健多姿,时而如星闪日坠、雷震龙腾,时而又平缓悠闲、静似波光。舞者的表演“或踊或跃,乍动乍息”,变化莫测、五彩纷呈,令观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周围的一切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这气势雄伟、动人心魄的舞蹈,一下把观者带到塔里木河流域,或狂风卷沙冲天起,大河浊浪空中落,或风平浪静绿洲秀,鸟语花香草原美。

唐人段安节在记述宫廷乐府中盛行西域乐舞时说:“舞者乐之容也。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惊鸿,或如飞燕。婆娑舞姿也,蔓延舞缀也。古之能者不可胜记。”大诗人白居易为上述记述作了形象注解,他的名篇《霓裳羽衣歌》傲岸不群,别开生面: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烟娥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诗中的“小垂手”和史料中的“大垂手”,以及“风袖低昂”、“王母挥袂”等,都是对西域舞蹈常见的手臂舞姿的描绘,准确概括了少数民族舞蹈“垂手”、“挥袖”的典型特征。

值得一说的是,《霓裳羽衣》乐舞的素材取自西域,但它的编创者都是唐玄宗本人。这是一部大型歌舞,全曲十二段,分散曲、中序和曲破三部分。散曲部分是器乐演奏,不歌不舞,到中序开始入拍,舞者随乐曲和歌声应节起舞,快速旋转,待到“曲破”时出现繁音急节,声调铿锵,情绪飞扬,舞蹈达到高潮。结束时转缓,舞而不歌,舞乐同时中止在一个延长音上。整个结构与西域乐舞比较相似。《霓裳羽衣》乐舞在长安宫廷演出时,以舞衣的华丽、蝉翼般透明的效果,和载歌载舞、热烈欢快、舞姿新奇优美而使观者倾倒。这里更值得一说的是,该歌舞的另一位编创者、导演和领舞,是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

流行长安的《胡腾舞》,是典型的西域舞蹈。

迅急敏捷、腾踏跳跃的步态;轻巧快速、眩目多变的舞姿;撼头弄目、如醉如痴的情感;热烈奔放、幽默风趣的情调。这就是《胡腾舞》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

刘史言《王中丞宅夜观胡腾舞》,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诗中说表演胡腾舞的艺人,是戴尖顶蕃帽、穿窄袖胡衫的“石国胡儿”。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属唐朝设于龟兹的安西大都护府管辖,舞者的服饰与龟兹人相近似。舞蹈一开始就造成热烈的气氛,“蹲舞樽前急如鸟”,舞者曲膝下蹲、脚步变换的动作迅急如飞鸟,“手中抛下葡萄盏”是舞者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抛下酒杯,纵身起舞,使舞蹈迅速进入高潮。“跳身转毂宝带鸣”,是描绘如车轮旋转的动态,表现一种跳跃加旋转、类似“空转”的技巧。这种“弄脚缤纷”的胡腾舞,往往把长安贵族深夜饮宴欢娱活动推向高潮。

李端的著名诗作《胡腾儿》,更是对中原盛行胡腾舞的逼真写照:

胡腾儿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

安西旧牧收眼看,洛下词人抄曲与。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朱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

李端描绘的胡腾舞,舞者也是胡装胡貌的西域少数民族艺人。舞蹈动作以西域大漠、草原特有的急速旋转的跳、腾、踏、蹴为主,运用了西域舞蹈常用的蹉步、碎步、踏步、跺步等技巧,面部表情是“扬眉动目”,身段造型是“反手叉腰”弓如弯月,脚下动作是“双靴柔弱”、“环行急蹴”,整个舞姿呈现出“东倾又西倒”的痴迷状态和狂欢情趣。凉州来的胡儿表演的胡腾舞,使在坐的“安西旧牧收泪看”,也使激动的“洛下词人抄曲与”(中原词人创作的新曲目抄赠给西域艺人)。诗人绘声绘色,把胡腾舞的舞姿、步态,表演者的激情和高超技巧,观看者的感动及与西域舞者的艺术交流,把《胡腾舞》在唐朝艺坛产生的震撼和影响,表现得气韵生动、畅酣淋漓。

唐代长安墓葬中,有一幅描绘胡腾舞的壁画,正中是一个男子舞者,深目高鼻,戴尖顶软帽,穿圆领窄袖长衫,腰结布带,足踏软靴,在一块方形毡上腾跃舞蹈。两侧分列伴奏乐工,也是胡装胡貌,演奏的西域乐器有箜篌、琵琶、横笛等,还有人在打响指或应节伴唱,这是西域典型的乐舞形式。

与《胡腾舞》相媲美的是西域传人中原的女子舞蹈《胡旋舞》,该舞源自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唐代曾设康居督都府,亦属安西都护府管辖。《胡旋舞》以动作敏捷轻盈、旋转急速连续而得名。传人中原后风靡一时,备受朝野喜爱,但也引起过一些风波。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篷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这是白居易的千古绝唱《胡旋女》。旋转起来车轮比她慢,旋风也没有她快,这是胡旋舞的主要特点。绝技高超,卓而不凡。

无独有偶,另一位大诗人元稹也写了一首《胡旋女》,对胡旋舞表演时那种如“火轮炫”、似“掣流电”,使四座观看的人简直分不清她的背向的旋转技巧和演出盛况,作了精彩的描绘,成为唐诗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