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道家哲学智慧
26384100000045

第45章 道家的艺术哲学(5)

关于思维的这一特征,在《庄子》书中表现的便更加突出,也更加丰富深化。庄子的认识论与老子相一致,而更强调超感官性,更富于玄虚色彩。陈鼓应说:“庄子哲学在于创造意境,事实上已经超越了认识的关系。它关注人生意境的提升,而与经验知识无关。”庄子并不否定物的客观存在,但他主张“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两行”者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之谓也。他羡慕原始人的不分物我,他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庄子以无物为“知”之极致,就是认为认识必须“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晋郭象注“未始有物”云:“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虑,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外不察乎宇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无名论”了,“内不觉其一身”,即忘掉了自身感官的存在。这样,无知无欲,自然便只剩一颗一无所累的“心”了。

怎样才得提升到这等“虚静”的人生境界呢?庄子提出了“心斋”这个概念。据《知北游》,孔子向老子问“至道”,老子说:“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意为内心净洁清明,始能彻悟至道。这就是以虚静为体道的前提。又据《人间世》,颜****“心斋”,孔子说:“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意为“心斋”首先要做到心神的专一,心神专一的先决条件是闭目塞听,不以感官接物,而应“听之以心”。“听之以心”也未到极致,在这里,“心”指形下的心,还不过是一种感官,即所谓“灵府”、“灵台”,还不是心灵本身。因此应“听之以气”,“气”在这里就是“灵气”,即心灵。心灵空寂至于极点,“则至道集于怀也”。

可见,庄子讲认识,不是指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而是对自然妙道的认识。这种认识,由“遗其耳目”,进而“自事其心”,于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精神一无所累而达于绝对自由,就可以达到对道的认识了。

庄子把这种精神绝对自由而得至道的境地叫做“游心”。《人问世》日:“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此外,《应帝王》讲“游心于淡”,《则阳》讲“游心于无穷”,《外物》讲“心有天游”,都是讲的精神的绝对自由而人于至道之境。《外物》谓“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成玄英疏日:“自然之道,不游其心,则六根逆,不顺于理。”可见庄子认为,只有彻底摒除感觉经验,精神才能自由以体道。

“游心”或“心游”完全是一种内在的精神运动。这种精神运动,庄子作了描述:“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这一方面说明了精神运动的“无所不极”的超时空的绝对性,另方面也表明,庄子认为万物之呈于心,并非万物之实际存在,而是由精神运动所产生,这便成为如前所述人生意境的提升了。这种由于精神运动的作用而呈于心的“物”,不过是物所从化生的“道”的虚影,因此“不可为象”,实即老子所谓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同样的意思,在《庄子·天地》中也有所表述: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兴,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这也是讲的“游心”以得万物之所从来的“道”。精神运行,万物从之,这“万物”也不是客观实在的物的表象,还是所以成物的“道”的虚影。这呈于心观、心听之中的冥冥之象、无声之音,也是老子所说的希声之音、无形之象。

总起来说,老庄论体道的认识过程,有以下特点:道只能以心体认,故体道是一种纯而又纯的精神活动,实际上是一种模糊思辨。它是超感官的,也是超时空的,因而是绝对自由的。为了保证这种绝对自由性,必须保持内心的净洁清明,所以“玄览”、“游心”以“虚静”、“心斋”为条件。这样,体道便成为一种意境的创造,已经超越了认识关系,而与经验知识无关。甚至感觉经验有时常会扰乱精神活动。因此善体道者,特别是庄子,不重视感觉之知与推论之知,而重视内观之知。而内观之知,有其内在的独特性、个殊性、超言说性。它不靠实验或证明去获取,而透过自觉自证去把握。在这里,语言文字和概念分析的使用常被搁置。有两则寓言,可以说明庄子认识系统的独特性,一则是齐桓公读书的故事: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日:“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日:“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输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这寓言提示我们:个人的心路历程是难以凭藉文字来表述的,而精神境界往往是无法借用固定的方法去传授,唯有自己亲身去验证而开辟出来。另一则寓言故事言与惠子濠梁观鱼: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僚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日:“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乐’云者,即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在这里可以看出两种不同的认识心态,惠子重逻辑概念的分析,庄子重实际生活的感受。惠子靠推理判断,是理性感知型;庄子靠移情同感,是感性审美型。

以上这些故事,都是强调“内观之知”,亦即“心观”、“心听”、“心知”。这些也如同有名的寓言故事“庖丁解牛”中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梓庆为锯”中的“必斋以静心”,我们不可以把这些“玄览”、“游心”等精神活动简单看作唯心主义,实际上它们只是因为摒除了以心接物这一重要环节而谈精神现象,把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绝对化了,因而显示出相当的唯心色彩;但总体上老庄都不曾否定物的客观实在性,他们只是在向道的境界提升时,把视线从物上转移,突出了心。所以在他们于“玄览”、“游心”中所显现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决然不是一派胡说。如果一定说它迹近唯心,那也许算得上列宁所说的“聪明的唯心主义”。列宁还说过:“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哲学唯心主义是把认识的某一个特征、方面、部分片面地、夸大地发展(膨胀、扩大)为脱离了物质,脱离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绝对”。道家思想家特别是庄子,确实看到了思维活动的一些方面的特征,有一些片面的却含有真理性的认识。他们把虚静作为思维活动的条件,强调绝除世俗观念的干扰,“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而达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不正是艺术思维或审美思维的表现吗?后世文论家所广泛称说的“神思”,所谓“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不全是由道家“玄览”、“游心”中化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