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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杨朱的为我哲学(3)

照门先生的意思,《杨朱篇》里既非尽真,也非全伪。这个论断还是较为公允的,因为其中的“为我”说,后人即便假造,恐也是造不来,至少不能保证象现在这样相合无间;而其余内容,非但文字风格与先秦不类,且思想上亦非先秦时代所应有,当属魏晋人曲解杨朱,假借杨朱之名,硬将其拉凑成篇,编排组合使然。

关于《杨朱篇》里的“为我”说,我们俟至下一节论述杨朱的思想时再作讨论。这里,我们先就其“享乐”“纵欲”主张作一考察和探讨,便知它何以是魏晋思潮的某种曲折反映。

《杨朱篇》指出:“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

……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照《杨朱篇》编著者的意思,人活百岁要算是寿命的最高时限了,活至百岁的,一千人中挑不出一个。即便一个人能活至百岁,他处于孩提和衰老的时间就几乎占据了其中的一半,而夜里睡眠消耗和白天醒觉耽搁的时间又占去了所剩的一半,另外,平时疾痛哀苦、亡失忧惧又占去了一半剩下的时间。这样,满打满算,仅剩的十几年,实际上亦无一时能悠然自得者。总之,人的生命极其有限,在有限的人生旅程中,快乐之时更是少得可怜。因此,编著者认为,人生的目的没有别的,即在于“乐生”,“逸身”,在于追求感性官能的享受和物质欲望的满足,一句话,“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抓住有限的人生最大限度地去谋求快乐的满足,不必顾及死后的荣辱和虚名。

《杨朱篇》又指出:“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矜一叫‘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在《杨朱篇》编著者看来,人的生存是有差异的,人的死亡却是相同的。活着象尧、舜一样贤明,死后是一堆腐骨;活着象桀、纣一样残暴,死后也是一堆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异?”尽管天下的美誉皆归于虞舜、夏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怨恶皆归于夏桀、殷纣。然而,彼四圣辛苦一生直至死亡,未能享受过一天的欢乐;彼二凶欢乐一世直至命终,恣情纵色,舒适安逸,为所欲为,获得了感性官能的最大满足。四圣和二凶其死虽同,其生则异,一为苦,一为乐。编著者于是主张“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提倡一种享乐主义或快乐主义的人生观。那么,是什么东西影响人的快乐的满足呢?是礼义、名法、是非、荣禄等等,归结起来,也就是所谓名利观念和纲常礼教。正是名利心的作怪和纲常礼教的束缚,使人性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使人的快乐和欲望得不到有效的满足。编著者强调,这些东西毋宁就是“重囚累梏”,就是人性的大敌。要想穷尽当年之欢乐,这一切都在打碎和破除之列。

编著者进而借管仲之口,通过其养生之道的提出,使这样一种享乐主义或快乐主义的人生观得以更充分更清晰的表述:“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日:‘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日:‘其目奈何?’

夷吾日:‘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绿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这里提出养生之道“八字诀”或两条原则:“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所谓“肆之”,即放纵、放任的意思,具体而言,就是放纵****,任其自然发展;所谓“勿壅勿阏”,即不要阻碍、不要遏制,也即对****的外化和发泄不得有所限制。前者是在积极的意义上说的,后者是在消极的层面上说的。编著者强调,若是违背了这两条养生原则,必将导致“阏聪”、“阏明”、“瘀颤”、“阏智”、“阏适”、“阏性”的不良后果。

大凡任何一种学说、任何一种人生观、价值观的产生和形成都是有它的时代背景的,《杨朱篇》所表现的享乐主义人生观、价值观也不例外。众所周知,魏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动荡的时代,又是一个极解放的时代。就政治而言,战祸频繁,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的生存生活朝不保夕,以至生灵涂炭,纲纪紊乱;就思想界而言,则是黄老流行,经学衰落,名教与自然的矛盾空前突出。人们由于受到此种时代环境的刺激,而放弃旧有理想的追求,厌弃现世,把世间的所谓名利、富贵、礼法等等看成一堆废物,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此种思想和观念表现在生活态度上,便是放纵情意,刻意追求感性肉体官能的享受和满足。当时的一般知识分子都不同程度地感染了此种思想空气和生活态度。这个时期的一些诗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等等,可以说正是此种思想观念和生活信条的真实反映。我们从前述《杨朱篇》所表达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可以看出,它与此种人生信念亦正若合符节,我们不能因其以“杨朱”名篇,而糊里糊涂地将其强加到杨朱其人的身上,先秦各书并没有此种“享乐”“纵欲”观念,杨朱的“为我”说和魏晋人的“纵欲”说不是因为《列子·杨朱篇》的捏合就可以相提并论、同日而语的。

三、杨朱的思想

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下来,我们讨论杨朱的思想,主要依据《孟子》、《苟子》、《韩非子》、《庄子》以及《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等书所保存的片断资料。同时,《列子·杨朱篇》所载杨朱的“为我”说和其对名实关系的看法,亦大体可信,容资参考。

杨朱算得上一个具有自己独立思想体系的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的基本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为我主义;全性保真;名家因素。下面我们分别对此作出论析。

为我主义。为我的主张乃杨朱思想的中坚所在,它构成杨朱之所以为杨朱者。孟子在批评杨朱的学说时指出:“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吕氏春秋》的编著者在概括杨朱的学说宗旨时也指出:“陽生贵已。”“为我”、“贵已”都是同样的意思,都在于肯定和突出个我(自我)价值的独立性和至上性。

从理论上说,人的价值不外由其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构成,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可以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得到统一的。在思想史上,人们对人的价值的认识大体可以区分为三种情况或类型:一种情况或类型是,突出和强调人的自我价值或个人价值,忽略人的社会价值和社会义务,认为人的自我价值完全依赖于个人而不必通过社会即可得以实现;第二种情况或类型是,轻视和抹煞人的自我价值,突出和强调人的社会价值和社会责任,不是把人视为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而是把人理想化为一个不具丝毫私心杂念的纯粹的“社会人”;与前两种情况或类型不同,第三种情况或类型是,意识到人的价值既有个人价值或自我价值的一面,又有社会价值或群体价值的一面,力图实现这两方面价值的有机统一,认为人通过主观的努力和社会实践活动实现其群体价值的同时,人的自我价值也就相应地得到了实现或体现。杨朱的思想大体上可以归结为第一种情况或类型。

从前面的引文我们看到,孟子着实将杨朱、墨翟大骂了一通,他加之于墨翟的罪名是“兼爱”,加之于杨朱的罪名是“为我”。应该说,孟子抨击杨、墨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儒家推崇“仁道”,“仁道”既讲爱己,又讲爱他,而爱他是有远近、亲疏之分的,即所谓“爱有差等”;墨家讲“兼爱”,“兼爱”纯粹是从利他主义出发的,它反对爱有等级,主张“爱无差等”;杨朱讲“为我”,“为我”是否完全排斥“为他”或“利他”,可以讨论,但“为我”的出发点或着眼点在“我”却毋庸争辩。杨、墨的“为我”、“兼爱”主张与儒家的“仁道”显系格格不入。孟子作为杨、墨的论敌,他要维护孔子儒家的“仁道”原则,出于当时儒家学说生存发展的考虑,当然要对杨、墨尤要是杨的“为我”说大打出手了。不过,我们从孟子对杨、墨的抨击之词——所谓“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也可以看出,他的批评指责确实有失儒者的君子风度。

尽管孟子概括杨朱的思想为“为我”,比较准确地抓住了杨朱学说的特征所在,但他对“为我”的理解和诠释却不无偏失之处,至少是犯了逻辑上以偏概全和理论讨论中主观武断的错误。请看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照孟子的解释,杨朱的“为我”毋宁就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自私行为。“为我”是否只具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一层意思,韩非子就有不同的看法。《韩非子·显学》对“为我”的解释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照韩非的解释,“为我”不只具有重视自我价值和个人利益的意思,同时,它还涵藏有不妨碍他人、不占别人和社会之便宜的意思。换句话说,“为我”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既是自利,又是自爱和自治,是这两方面意思的统一。在我们看,韩非的解释似较孟子的解释公允而客观。

对杨朱的“为我”主张作出更为全面的解释和发挥的,则是《列子·杨朱篇》的记述。《杨朱篇》载:“杨朱日:‘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日:‘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日:‘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日:‘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日:‘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日:‘为之。’孟孙阳日:‘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日:‘一毛微乎肌肤,肌肤微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日:‘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按照此段记述,杨朱的“为我”的完整涵义乃是由“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和“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两方面意思构成。孟子只见其前一层涵义,未见其后一层涵义,进而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攻击“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是禽兽也”,致使杨朱蒙受数千年的不白之冤,实乃学术史上的一大憾事。

全性保真。全性保真乃养生学上的一个重要命题。性、生古字通用,全性即全生也,《吕氏春秋》常常全性、全生混用不分,即其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