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笃笃”传来了两声有节奏的敲门声,徐静站起身来,说道:“你看看,来了来了,说老曹,老曹就到了不是?赶紧赶紧。”
徐静调整了一下情绪,嘁了声“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位个头不高、满脸堆笑的大艺术家,拎着一把伞,满头卷着染黄了的长发,留着精心修理过的山羊胡子。画家冲着二人点了点头,把伞放到了墙角的衣帽勾上,大大方方、风度翩翩,走到了餐桌旁。
到了近前,一股浓烈的香水气息逼了上来,柳青皱起眉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几下,故意咳嗽了几声。
徐静笑道:“来,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老公的朋友,著名画家雅之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同学,青青女士。柳青!青青!”徐静介绍完毕,见柳青坐那没反应,急得叫了她两声。
画家热情地冲着柳青伸出手来:“你好,很高兴见到你!”画家的语调中明显带着上海普通话的特点。
柳青犹豫片刻,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并不起身,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好!”
画家脸色微变,略显尴尬,还是很大度地握了握。
徐静笑道:“雅之先生,请随便坐。”
画家斯文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坐到了柳青的对面。
徐静皱起眉头,生气地对柳青低声说道:“青青。”
柳青恼怒地看着徐静,说道:“哎,有话你就直说。你不知道我今天不舒服啊?”
徐静又笑着对画家说:“对不起呀,雅之先生,青青今天不舒服,可能是着凉了,刚才不是还咳嗽来着?”
画家笑着对徐静说了句英文:“No problem!”然后关切地看着柳青:“要不要紧?用不用看医生?”
柳青没好气地说:“不必啦!”
徐静岔开了话题,问道:“雅之先生喝点什么?”
画家说道:“上次我们一起吃过饭,你和你老公都知道的,我只喝红酒,别的不喝。”看了看柳青,又补充了一句:“我从不抽烟。”
一位年轻的服务员走到餐桌前,为大艺术家小心翼翼地码好餐具。“几位还要点什么?”然后,又帮画家倒了一杯茶。
徐静热情地笑着,问道:“雅之先生,要点什么?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我帮你叫了。”
画家摆了摆手,说道:“谢谢,不必客气,我随意。”
柳青对服务员说道:“来一瓶生啤,再拿一盒绿摩尔。”
画家看了看柳青,没有说话。
徐静着急地看了柳青一眼,又转头对画家说:“真是难得呀,像雅之先生这样不酗酒不抽烟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啦。雅之先生的画在日本得过大奖,听说现在一平方尺卖到两千了吧?”
画家自豪地说:“是的,还在涨。”
徐静笑道:“你们这些搞艺术的这几年全暴发啦,哪像我们这些打工的,每个月等着那点可怜的薪水,撑不着也饿不死的。”
画家笑道:“徐小姐太谦虚啦。”他时不时地用欣赏的眼光瞄着柳青。
柳青眼睛盯着手中洁白的搪瓷茶杯,慢慢地品着,沉着脸,一言不发。
服务员把菜送了上来,四个菜,一次性上齐了,还差一个汤。
柳青要的生啤和摩尔烟也一起送了过来,还免费送了一个印着餐厅电话的打火机。
徐静着急地对着柳青说:“青青。”脚底下碰了碰柳青。
柳青说道:“干吗呀?你们聊你们的就是了,我这不是听着嘛。
有话就说,踢我干吗呀,衣服踢脏了,你帮我洗呀?”
徐静尴尬地笑了笑,一边帮画家倒上红酒,一边说道:“雅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这老同学稍稍有点任性的,而且很爱开玩笑。”倒完,又帮柳青倒了小半杯啤酒,然后为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
画家笑了起来,似乎很欣赏柳青的这种性格,情绪缓和了许多,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好,这叫个性!是人的内在品格和艺术气质在个体上的充分体现。没关系,没关系,原生态的个性更让人欣赏!”
徐静大方地说道:“我们青青是挺有艺术气质的,想当年是我们学校的第一校花。诗歌朗诵得过奖,还会写诗呢。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不过,讲起艺术气质呀,是比不了雅之先生的,雅之先生的形象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位大艺术家!这才叫有个性!”
画家很高兴,得意地说道:“艺术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造型的艺术,比如雕塑、绘画,另一种是想象的艺术,比如音乐、诗歌。虽然形式不同,内在的美却是相通的,如果二者交融,达到和谐统一,那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
徐静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好!雅之先生不愧是大艺术家,见解独到,说得太好了!”她想端起杯子找画家喝酒,犹豫一下,又没端起来,见雅之正说得眉飞色舞,不想打断他。
柳青轻哼一声。
画家得了赞誉,更加得意:“这种统一,是绝大多数艺术家们毕生追求却始终达不到的境界。这也是我要用一生去追求的理想。然而——”画家故意顿住了话语,看了柳青一眼,话锋一转,“然而,上帝做到了!他创造了女人,女人就是这个和谐统一的艺术品!上帝才是最伟大的艺术家!”言语间,神采飞扬,俨然自己便是上帝。
徐静连连拍手:“说得太精彩了!”
柳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冷嘲热讽地说道:“雅之先生不但有绘画天才,看不出还有表演天才呢!我们是来吃饭的,还是开文艺研讨会的?”
徐静借机端起了杯子,笑道:“对啦,对啦,来,相识就是缘,让我们一起为缘分干杯!”
三人端起杯子碰了碰,画家和徐静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柳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便撕开烟盒,拿出了一根绿摩尔,点着了,吸了一口,故意装着很老练的样子。平时,柳青从不吸烟。
徐静客套着:“吃菜,吃菜,雅之先生,尝尝这家餐厅的菜怎么样。”
烟雾呛得柳青想咳嗽,又强忍住了,眼睛盯着手中细长的摩尔,说道:“雅之先生,我可以谈谈我的艺术见解吗?”
画家连忙笑道:“很愿意倾听。”
柳青轻轻一笑,斜了画家一眼,又盯着手中的摩尔,说道:“我的见解嘛,很一般,不独到,很多人都有这种看法。在谈我的见解之前,还想问雅之先生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之所以说不是问题的问题,是因为,虽然是个问题,但不需要雅之先生回答。试问:一个恐龙级的村妇,在雅之先生的眼里算不算是造型和想象的和谐统一?另外,我觉着吧,真正的个性是内在的品质,不是靠长发和胡子来支撑门面的。对不起,雅之先生,我没有否定艺术家的长发和胡子的意思,请不要误会。真正的艺术家有些确是不修边幅,听清楚了,是不修,以至于满头长发,胡子邋遢。雅之先生的金色波浪头,烫过也染过吧?修理胡子,每天也要花不少工夫吧?哈哈……”
说罢,柳青大笑起来。
画家神色一变,尴尬得脸上的肌肉似是僵住了。
徐静急得跺了一下脚,瞪着柳青:“青青,你怎么这么任性?”
柳青不加理会,接着说道:“雅之先生是山西人吧,怎么满嘴的上海口音?”
画家不高兴地回了一句:“我的画风是海派的。”
柳青说道:“我实在看不出,画风跟口音有什么联系。按你的逻辑,既然画风是海派的,就该到上海果着,到北京干吗?艺术交流?
还有啊,雅之先生用的香水是法国货吧,很香啊,香得让人咳嗽,雅之先生喷这么多香水做什么?该不会是有狐臭吧?”
画家气得面色涨红,“你!”瞪了柳青一眼,想要发作,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对徐静说道:“对不起,徐小姐,我还有事情,失陪了。”不待徐静回答,便恼怒地大步离开。
柳青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徐静又气又急,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柳青,然后快步走到衣帽勾前,取了大艺术家的雨伞,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工夫,空着手,回到了座位前。坐下来,调了调气息,无可奈何地看着柳青,说道:“唉,青青呀青青,真不知说你什么好?能把人活活气死!”
柳青板着脸对徐静说道:“想说什么就直管说吧,听着呢。”
徐静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
柳青把手中的烟在烟缸中用力一掐,说道:“好!你不说,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拉纤保媒了?还是我们当年那个天真活泼、清纯可爱的文体委员徐静吗?整个儿一当代王婆!悲哀!”
徐静生气地站起身来,脸色粉红,瞪着柳青:“哎,你还真把自己当潘金莲了你?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姐妹的份上,懒得操这份闲心!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你的事呀,老子以后再也不管了!
神经!”
柳青针锋相对地瞪了徐静一眼:“老子的事老子自己管,稀罕你!”说罢,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拿起筷子,看了看徐静,说道:“吃菜啦!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得完吗?”
徐静喊了一声:“吃不完打包!三十岁的老女人了,还把自己当个宝!整个儿一二百五!”说完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嘴里嘟囔起来,“妈的!差点忘了,今天老子花钱,不能浪费!”
柳青不再理会她,只顾埋头吃菜,徐静也不再说话,没外人,不用装淑女,大口大口地吃,痛快!
二人默默无语,互相怄着气,各吃各的菜。
终于,柳青吃饱了,啤酒也喝了大半瓶,放下了筷子,脸色微红,拿起餐纸慢慢地擦了擦手指,又擦了擦嘴,然后点了一支烟,故意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不时地偷眼看着徐静。
终于,徐静也吃饱了,柳青的一支烟也燃到了尽头,徐静拿起餐纸也擦了擦手指,擦了擦嘴,端起杯子,脑袋偏向一边,慢慢品起了红酒。二人对峙着。空气不紧张,绝不可能用一触即燃来形容,倒像是一块坚冰在慢慢融化着。
到底还是徐静先沉不住气,把脑袋偏向柳青,气恨地问道:“真的不打算向我道歉?”
柳青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笑,这一笑起来,就止不住,直到笑出了眼泪,再也笑不出来。
徐静莫名其妙地看着柳青,“不会真傻了吧你?没病吧?”
柳青拿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笑道:“你才傻了,你才有病!
刚才我是做得过分了,对不起,行了吧?”
徐静白了柳青一眼,说道:“没诚意!”
柳青把笑容一收,严肃地说道:“徐静同学,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说完,又忍不住张开了笑脸,接着说道:“看我这凝重的样子,够真诚的了吧?这么多年的姐妹了,还搞这些俗套。”
徐静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你还把我当姐妹呀?算了,谁跟你计较呀?这么多年,要是事事跟你计较,早就仇深似海了。”
“说来说去,还是老同学,好姐妹嘛,那就谁也不要计较了。”
徐静突然瞪着柳青,看了一会儿,似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眼前一亮,严厉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公交车上碰到的那个穷光蛋好上了?”
柳青把脑袋一昂,满不在乎地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徐静眉头紧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焦虑地盯着柳青,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早就有这个预感。但我一直不相信你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就傻吧你!图他什么呀?要钱没钱,说帅不帅,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柳青盯着徐静,说道:“我为什么要图他什么?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再说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我看你是中邪了,走火入魔了!你现在该把握的是一份靠得住的婚姻!不是空洞洞的爱情!”徐静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柳青轻蔑一笑:“看人也别看死喽。”
“不管他将来怎么样,我看的是眼前!纵然十年二十年后,他是成了李嘉诚,又能怎么样?宁肯做西施,不做越王后!不是我非要那么势利,那么现实,是这个社会太势利,这个社会太现实!”
柳青无言。沉默了一会儿,不卑不亢地盯着徐静,说道:“你真的一直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靠得住吗?”
“都这个年龄了你还相信爱情?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风雨雨,你还相信会有真正的爱情?人的一生,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失去了就不会重来,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可能再有真正的爱情,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婚姻的一层薄薄的包装纸罢了。”
柳青不再争辩,说道:“看来这个问题我们谈不到一起。”
徐静犀利的目光紧逼着柳青:“你怎么还是不明白?生活永远不可能像想象中的那样圆满!凡事都有对立面,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得必有失。即便是有真正的爱情,那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婚姻已经和爱情无关!”
柳青低下头来,摆弄着指甲,不服气地说道:“那也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
“不是我非要强加给你,这叫理性!这叫清醒!一个人要想少走弯路,总是需要别人的提醒和自我反省!我觉得我有责任有义务来提醒你!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谈过恋爱吧,幸福过,伤心过,哭过也笑过,结果呢,还不是天各一方?我当初的强不就是为了进公安系统,一毕业就娶了公安局长的女儿?你的那位中华猛男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和包工头的女儿早早地定了亲?听说你去找他的时候还揍过你吧?”
柳青的眼神暗淡起来,有些凄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是往事,那也不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那个年龄我们能够理解爱情。”
“算了,我不和你谈这些没用的了,你好好想想吧!我想见见那个穷小子。”
“你见他干吗?”
“和他谈谈。”
“你们有什么好谈的?”
柳青不是不想早点把吴耐引见给徐静,她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到底什么时候算是成熟,她也说不清。她明白,吴耐和徐静绝对谈不到一起。
徐静看了看柳青,没好气地说道:“我想红杏出墙,我想勾引这位中年妇女杀手,行了吧?”
“真的想见?”
“你看着办吧!”
“好吧!老龙王非要找事,哪吒三太子终究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