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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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崔暕火烧上林寺 筠仙出使伦敦城(1)

话说曾国藩丁忧在籍,本想认真系统地读一读贺长龄、魏源编著的《皇朝经世文编》却事与愿违,咸丰的一道圣旨让他帮办团练,把他人生的计划搅得稀糟。要一介儒生办团练,岂不又是南宋孝宗皇帝让朱熹做武学博士一般的滑稽了。接到圣旨,曾国藩真是哭笑不得,到长沙拜晤了巡抚张亮基。这张亮基更是狡猾,竟把办团练的担子全搁到了曾国藩的肩上,由帮办团练,变成了主办团练。别了张亮基郁郁地回到湘乡,一人独坐书房,苦苦思索,终究不是滋味,内心像打烂了一瓶五味子,酸的、咸的、苦的、辣的一应俱全,偏偏就少了甜的。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却听到传报:“郭嵩焘来访。”

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氏,年十八即就读于岳麓书院,师从欧阳厚均,与曾国藩乃师兄弟之谊,岳麓书院毕业后,中了举人,参加会试,得进士及第,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以后又任苏松储道、广东巡抚、中国第一任驻外公使。

曾国藩听了郭嵩焘造访的消息,好像落水之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匆匆忙忙离开书房来到客厅。自从接到咸丰的旨意,曾国藩一直认为自己实在委屈,是咸丰在捉弄自己。

因此也向咸丰上了辞呈,请求致仕,从此不打算再做官了。他把自己内心的郁悒向亲友吐露过,但却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些亲友没有替他拿个十足的主意,见了郭嵩焘竟是有些眼眶发红。

宾主归座,献茶已毕,尚未待曾国藩开口,郭嵩焘已抢先讲了个班超从军的故事。

“班超亦算是个文人吧,人家有塞外立功之志,而不愿老死书房,子城兄又岂不能为之耶?”

曾国藩本来原名子城,字伯函,因为两次进京参加会试,而名落孙山,自己觉得无趣,想涤其旧染而新生,因此自己更名唤做涤生,重新理清了思路,摆正了位置,刻苦地练了小楷书法,终于在第三次进京中试赐进士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曾国藩踌躇满志,大有飞黄腾达之感了,于是有了更高远的人生目标,期望做国家的屏藩,建功立勋于乱世,于是更名为“国藩”。曾国藩两次改名,终把作朱熹一般的圣人作了自己最终的追求。所以见了咸丰的圣旨,首先想到的却是朱熹做武学博士的故事,认定这是咸丰对自己的捉弄与侮辱。

“子城兄愿涤旧染之污而新生,望作国之屏藩,区区一老儒又岂能成为国之屏藩耶?”

这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曾国藩早就清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故事上来,却只是一味地想到朱熹。经郭嵩焘这么一说,茅塞顿开,继而又是两脸绯红,大有无地自容之慨“贤弟所言极是,愚兄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班超之事,却是空有报国之志了。”

于是来到书房,取了写给咸丰的辞呈,交了郭嵩焘。郭嵩焘看了,冷笑了几声,将它捏成纸团丢入了炉火之中。曾国藩郁结于心的死结,终于得以解开,就在郭嵩焘的进言下立志出山,打起了招兵买马的旗帜来。

郭嵩焘力劝曾国藩主办团练以后,一直跟在曾国藩幕府中,帮助办理军务,协洲各方面的矛盾,筹集军饷,网罗人才。

且说左宗棠,自岳麓书院的湘水校经堂肄业以后,中了举人,参加会试,终是败北,于是绝意仕途,在乡开馆以耕读为业,以后经湖南胡林翼的推荐入了张亮基的幕府。这左宗棠虽然考进士不中,却实在是一介旷世之才,是人中龙凤,与郭嵩焘、胡林翼极善。左宗棠作幕宾之时,恃才傲物,因此虽作幕僚却是结怨于巨卿,终被湖广‘总督官文抓了辫子,向皇上参了一本,几乎身首异处。

这左宗棠虽只是一个普通的举人,然而,却很是清高,他所崇拜的国朝人物,也就只有陶澍、魏源。后来在陶澍府里作西宾,教授其子陶桡。在陶澍的奏章中,左宗棠读到林则徐的为人,继而认为林则徐乃古今中外一伟人,而奉若神明。

林则徐虎门销烟,震惊中国,为国人赢得了尊严,增长了志气,却终于被贪婪的英法等国找了个借口,于是将船舰开到海湾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紫禁城,扬言要以武力解决“销烟事件”。腐败的朝廷,竟迁罪于林则徐。

却说林则徐的官船经洞庭湖沿湘江上行,于一八五。年一月三日到达长沙,停靠在湘江岸边。湖南的文武官员知道后,都纷纷来拜见这名满天下的大臣。林则徐想起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岳麓巨子——左宗棠,于是立即派人往湘阴柳庄请来一见。

左宗棠接到来信,兴奋不已,林则徐是他素来钦仰的伟人,于是马上赶到长沙。只见江岸上轿马熙熙攘攘,走到江边,递上拜帖,那家人赶忙走进船舱高呼:“湖南举人左宗棠拜见。”

林则徐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左宗棠一来便道:“快请进来,其他客人一概挡驾。”

左宗棠匆忙上船,走过跳板时,因心情激动一脚踏空,落入水中,家人忙把他拉上来,进仓盥洗更衣后,即与林则徐畅谈起来。

看看天色暗了下来,林则徐命将官船,驶到岳麓山下一个僻静处停泊,船上学起灯,摆起酒,二人对饮,畅谈古今中外大事,林则徐的两个儿子随侍在旁。两人从天下大势到西北塞防与东南海防,从舆地兵法到办理洋务,从新疆屯田水利到滇中战乱,无不各抒己见,双方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大计,特别是两北军政事务,见解不谋而合。两人,一个是年逾花甲、名震中外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年方三十七岁的草野书生,毫无拘束,侃侃而谈,一直谈到晨鸡报晓,东方显鱼肚色。

会晤中,林则徐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宝贵资料,全部交给左宗棠,并说:“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

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左宗棠说:“小生不才,但效忠报国是吾终生之志,请阁下放一心。”

接着,林则徐写了一副联赠给左宗棠:“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表达了他对左宗棠的殷切期望。

在左宗棠的人生中,也只有陶澍、魏源、林则徐三个崇拜偶像。对于曾国藩却是不屑,时时以语相讥,甚至谩骂。

因为胡林翼的周旋,左宗棠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却被赶出了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回籍作了“上湘农人”,何去何从却十分茫然。

左宗棠的离去,在曾国藩看来倒也觉得无所谓,然而于郭嵩焘、胡林翼看来,却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因此郭嵩焘同胡林翼一起奔走穿梭于曾、左之间。一方面向曾国藩推介左宗棠,大讲左宗棠的可贵之处;另一方面又劝左宗棠,让其言行举止有所收敛。于左宗棠,曾国藩确实有郭嵩焘、胡林翼一样的观点,认为他确是一个旷世奇才,但他在骆秉章幕府中曾公开卖官,以捐军饷,其做法确实有些出格,但却是将战时湖南的经济带动了,这一举措曾国藩是想也不敢想的啊。

但左宗棠却想得出而且做得到。

“子城兄啊,历来成就大业者,岂有顾及小节之士呀,季高为人虽可恶,然刚正廉明,秉性良实,乃旷世之才,子城兄正是用人之季,何不捐弃前嫌呀。”

由于郭嵩焘的极力推崇,曾国藩思考了一回,于是联合郭嵩焘、胡林翼向朝廷作折保奏,朝廷恩准,授左宗棠做了太常寺卿而襄办曾国藩军务。

郭嵩焘力主曾国藩弃笔从戎,出山主办团练,劝说曾国藩接纳了左宗棠,终于促成了曾、左的和睦。他随了曾国藩、左宗棠南征北战,而积下累累战功。朝廷论功行赏,授他做了广东的巡抚。

再说郭嵩焘早年求学岳麓书院,从师于欧阳厚均,欧阳的激进思想、岳麓书院经世致用的学风,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扎根,特别是学长贺长龄、魏源所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编》以及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观点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做了广东巡抚以后,目睹夷人的“神器”更是神往,又经常与英国、法国人士接触,对英法等国的社会制度,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在曾国藩大办洋务,学习外国先进技术时,郭嵩焘却提出了自己对于洋务运动的看法,他给同治皇帝上了条陈,奏日:“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盖其强,又末之一节也,曾国藩所倡之洋务,是西洋立国之末端。”他没有明确指出西洋立国之本,主张效仿西洋搞“君主立宪”,求改革朝廷政教,要改革自秦始皇以来所确立的君主封建制度,废除帝制。

却说同治御览了他的条陈以后开始觉得他所奏有些道理,继而一想,这岂不是要求朝廷自动放弃帝位或者自动放弃皇权?改革政教者,改革数千年来的周公之礼,孔孟之学也。同治翻然猛省,继而认为郭嵩焘所上条陈犯了欺君之罪,于是下旨推出午门斩首。曾国藩、左宗棠等大臣,以死相谏,指出郭嵩焘所言之“本”,并非明指,绝不含有蔑视皇权的意思。

郭嵩焘吓得只是磕头,奏道:“臣实在是为社稷之兴旺,国力之强大,岂敢欺骗圣上。”

在场的大臣一齐跪下保奏。同治帝暂时息怒道:“遵诸位爱卿所请,先摘掉顶戴,听候处理。”

其时,同治皇帝有一心病,就是西太后与东太后不和,大权独揽,又时常训斥孝哲皇后,因此心中郁成一病,又兼着爱游玩,多受风寒,就染成了痘疾,不久就魂归:天府去了。

同治皇帝驾崩的那一天,阴云四起,天日无光,西北风吹得呜呜作响,真有风云变色之态。

由于同治皇帝归天,郭嵩焘自然削官为民了,于是带了家人,一路沿湘江而上,回到了故居湖南。

再说湖南的绅士们,听到这个消息,为郭嵩焘的遭遇打抱不平,他们沿江迎来送往,盛情款待,船到湘江码头,府县官员早就率了达官贵人恭候于此。郭嵩焘步出船舱,这些士绅们敲锣打鼓地迎接,接着坐轿入城,巡抚李瀚章、学政吕朝瑞竟是率了军政要员,于巡抚大门恭迎,似乎压根儿不是一个遭贬落难的官员,却是一个朝中的一品要员巡视一般,与省城诸友聚会,频繁交往,殆无虚日,真个是一派衣锦荣归的景象。

且说郭嵩焘遭贬,家居已近十年,同治驾崩后,传位于光绪。这光绪皇帝虽是年幼,却算个比较开明的君主,世界激剧的变化,西洋先进技术的不断渗入,伴随了政治、文化的渗入竟是让光绪有些眼花缭乱而不能白已。于是他接受了广东南海人康有为的变法思想。但光绪虽为一国之君,其实权却是完全控制在慈禧太后的掌心。

这慈禧太后却是千年沉睡不醒的老佛爷,此刻英法联军的坚船利炮已经将国门击了个粉碎,一把大火,把圆明园烧了个罄尽,却始终烧不醒这位老佛爷,她依旧在做着美梦,梦见不同肤色不同衣着的外国使者,捧了外国的奇珍异宝,在向她老佛爷进贡。在高呼中国皇帝万岁!万万岁!她仍旧梦见四夷咸服,天下升平。所以当康有为的维新变法进行到一百天的时候,袁世凯向深居内宫的老佛爷做了报告,光绪就有了被软禁的奇耻大辱,变法自然就子虚乌有,接着就是流血事件发生。

这是后话,待后再述。

且说光绪帝亲政数年,丧师失地,一言难尽,光绪帝委实不快,默念衰败至此,沉思非变法不可。但朝臣多是泥古不化的守旧派,惟有郭嵩焘不同。于是一道圣旨,又将郭嵩焘重新起用,授他做福建按察使,不久又提升做兵部侍郎兼做清朝驻法国公使。因为郭嵩焘在同治时代乃是洋务派的中坚,做,一东巡抚,又多与洋人接触,对于国外的风俗、政见、礼仪有了些了解,所以让他做钦差大臣、驻法公使。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国人就不清楚,这公使到底是什么玩意。因为中国人,早就被英法的坚船利炮吓昏了头,见了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就认为是坏蛋,而冠以“鬼子”之名,而今郭嵩焘却要受命赴法国,去与这些“鬼子”为伍了,这岂不成了民族的败类了,不成了假洋“鬼子”了?

郭嵩焘受任做钦差大臣驻法公使的消息一传出来,就引起朝野哗然。中国人崇尚洋务,却是痛恨洋人,谈谈洋务尚可,但真要是做起洋务来,见到洋人却真是深恶而痛绝。早在十年前,郭嵩焘做广东巡抚之时,曾经力主在国内修筑铁路,制造蒸汽火车。他认为修筑铁路实乃国家富强之本,“盖铁路之兴不及数十年,而泰西之富强乃益盛……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两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修筑了铁路,通行了火车,固然能够带动经济的发展,但是,却无异于自己打开了国门,给洋人出入中国带来了方便。中国人是最惧洋人的,“铁路一开,穷乡僻壤皆染外国邪教,有害风俗,岂不呜呼哀哉”,这是万万不能的啊。这外国邪教,真是有如祸水,洪逆洪秀全不就是由于外国邪教作祟么?洪逆的教训还不深刻么?所以当郭嵩焘将兴修铁路一事做了条陈上奏同治皇帝时,就遭到了朝廷包括各部尚书、侍郎、御史和大学士的坚决反对。这些京官老爷们整日里优哉游哉于京城,锦衣玉食的,早晨起来,洗漱已毕,穿上朝服,鸭公一般,来到金殿,跪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呀。他们找不到反对兴修铁路的真正理由,却是大谈修筑铁路要破山凿洞,有伤风水,割断龙脉,会惊动山川之神和龙于之宫。“到时山川之神不安,旱涝之灾易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