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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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完颜氏火焚书院 刘安抚梦圆儒生(2)

完颜兀术纵火焚烧了岳麓山,将岳麓山的一切化为了灰烬,终于破了杨幺的屏障。杨幺失去了屏障,没有了依托,孤军作战,又岂是完颜兀术数十万大军的敌手?如此交锋数次,杨幺终于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灭,所剩余部残兵,只得藉舟湘江潜往洞庭,而去做一些梁山好汉打富济贫的事了。

完颜兀术终于成功了,但他又十分无聊起来。尽管他一路烧杀掳抢,威风已极,从江西到湖南不管是郡县或村落,所到之处一片灰烬,十室九空,然而却终觉无趣。金主驾崩,皇室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让他感到十分厌倦,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江山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太不划算矣。有了如此想法,完颜兀术竟是振作不起精神来,有了些倦意,于是忧思,继而成疾,不久就西归了,化作火龙腾空而去。完颜兀术死了,金朝无征战大将。秦桧亦“东窗事发”而做了长舌之鬼。高宗赵构呢?见秦桧已死,自己的手臂似乎掉了一只,孤掌难鸣,只好以“淡泊为心,颐神养志”为由,被迫退位,而做起太上皇来,他把皇位禅让给了孝宗赵昚。

这孝宗皇帝,虽说是太子继位,却不是赵构的嫡亲子孙,亦非太宗血统,乃太祖赵匡胤后裔。他一继位,即重新重用张浚为相,又依张浚所奏,下诏为已故的岳飞平反昭雪,追赠岳飞为穆王,对秦桧党羽,该斩的斩了,该充军流放的充军流放,毫不姑息。如此一治,朝内一片太平。接着他又下诏,聚天下郡县财物于一体,准备大举北伐。

金国死了兀术,没有征战的大将,而安排在南宋的暗线秦桧亦“东窗事发”而死于非命,真是“内外无助”,因此斗志锐减。他们在得知南宋的部署后,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南宋终于没有大举兴兵北伐,然而那气势却实在让金国丝毫不敢放肆。南宋的天下,虽只半壁山河,倒也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当时一个唤做刘珙的大儒做了潭州的刺史。刘珙做潭州刺史时,离完颜兀术火焚岳麓山已是三十余年,长沙士人见海内清平,很是思念已化为灰烬的岳麓书院,于是联名作书呈报刘珙。其书云:“湖南实乃楚蛮之地,风俗僻夷。自郡守朱洞首创书院,而待四方学者,始知周礼,而具邹鲁之风也。李允则来为州,请于朝,乞以书藏。方是时,山长周式以行义著,祥符八年,召拜国子学主簿,使归教授,诏以岳麓书院名也,增赐中秘书,书院始闻天下矣。鼓笥登堂者相继不绝。自绍兴辛亥更兵革灰烬,鞠为荒榛,又三十余年也。而今,海内清平,既剔蠡夷奸,民欲安静,是故章圣皇帝加惠一方,本劝励长养以风天下者,亦可废乎?”

长沙士人,向他介绍了岳麓书院的一切,措辞委婉却无不充满激情。刘珙认真读后丝毫不敢怠慢。“是故章圣皇帝加惠一方亦可废乎?”这岂不是暗藏杀机?他带了随从,渡湘江,一路风尘仆仆直奔岳麓山而来。虽然大火烧山以后,那些千年古樟百载枫林早已化为灰烬,然而,三十年过去,那些嫩嫩幼枝,倒也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登山觅迹,觅得书院遗址,只见残墙断壁,草木丛生,真是百感交集。回想当年数百学子坐听于此,鸿儒巨卿讲学于斯,该是何等的洒脱,何等的雅致,而今却是满目凄然,该是何等罪过耶!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血沃沙场的悲壮,也仿佛看到了大火焚烧的残忍与野蛮。他听到了学子儒生的咒骂与哀号,见到了烈火中金人的狰狞与狂妄他的心碎了,他想哭。

“此乃秦桧所致弥天之罪也!”他咬了咬牙,愤愤地对随从说。

见刺史大人如此悲愤,随从不敢多言,只是跟着刘珙大骂了秦桧一回。

登临岳簏山回到府里,刘珙夜不能寐,他写了折子飞奏孝宗,亦是长沙士人一般,大言了岳麓书院教化之功。

“是故章圣皇帝加惠…方,本劝励长养以风天下者,亦可废乎?是故奏明圣上祈请圣鉴”

孝宗很快批准了他的折子,命其拨了库银,以资重建。

刘珙接了圣旨,按旨拨了库银,乃命潭州郡教授郭颖具体操办。

单说这郭颖,乃江两婺源人也,时年五十五岁,进士出身,与刘珙同年登科,是为年兄,更引为契友,只是为人极迂,不善变通,终究不善于混迹官场。刘珙作了刺史,成了一方诸侯,这郭颖仅仅一郡教授而已。郭颖受了刘珙之命,不敢马虎,旋即打点行装,入驻了岳麓山。他清楚,建一座书院,就好像是建一座释氏的寺庙、道氏的观宇一样,是要为孔孟圣人设位立像之处是授业传道启迪人文之所。因此在他的心目中,此乃一方圣地也,是容不得马虎、容不得玷污的。

一天,有一李姓工匠突然尿急,跑去外面尿尿已经来不及了,尿急生智,竟是忘了郭大人的告诫,急忙跑到新建讲堂上方的墙角,左右四顾了一回,见无人影,于是扯开裤头,就得意地撒起尿来。正在舒畅之时,郭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出来,见李师傅正在撒尿,登时铁青着脸,瞪大眼睛,气得浑身战栗,那气势大有要将李师傅生吞活剥一般。

“混账东西!畜生!”郭颖放开喉咙大吼起来。

见郭颖如此架势,李师傅早就吓得“打摆子”一般战栗了。他哭丧着脸,呆呆地立了一会,突然双膝跪下,鸡啄米一般叩起头来:“大人,开恩,大人,高抬贵手,大人,大人”

李师傅跪伏着爬了过来,抱住郭颖的双脚,却痛哭起来。

见郭颖大发了雷霆,众工匠清楚,已是大祸临头了,于是纷纷放下手中活计,齐集讲堂。见李师傅拜跪于地,抱了郭颖双腿大哭不止,知了原委,于是众工匠围了拢来,齐齐跪伏,替李师傅讲起好话,求起情来。

“求大人开恩,今李师傅乃初犯,就放过这一次吧?”

“初犯?还有再犯乎?”郭颖又大吼起来,把众工匠吓得面如土色,不再敢言。“老夫与汝等讲过多次,书院,圣地也,是容不得玷污的。汝等不听,岂不怕遭天谴乎?”

见郭颖言语变得有了些缓和,几个胆大的工匠由一味地替李师傅求情而改为讲起李师傅的家境来。原来,这李师傅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四个小孩,其妻早些年一场灾难折断了双腿,如今瘫卧于床,一家老少,全靠李师傅外出做工的那一点点工薪维持。听了工匠的诉说,郭颖哭了。他同情李师傅,但哭归哭,制度归制度,擦干泪水以后,郭颖依然一副阎_于相。

他扶起了长跪于地的李师傅,从口袋里摸出把碎银,足有十两之多,塞到李师傅的手里。“回去以后,好好赡养老母,尽尽孝心吧!”郭颖冷冷地说。不久,他又从账房将李师傅的薪水算得清清楚楚,一并交到李师傅手里,说:“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见郭颖如此仁爱,却又如此无情,这些工匠既感动不已,又畏惧不已。打发了李师傅后,郭颖即命人将刚才李师傅尿湿的泥土,一地挖掘干净,运送到他指定的地方才罢。

郭颖如此严格又是如此仁爱,使这些工匠丝毫不敢乱来,好像乱来了,真的会像郭颖所说的“会遭天谴”一般,他们也感受到这书院的神圣了。工匠不敢乱来,亦不敢偷懒怠工,竟是将书院的事全当成了自己的家事。如此一来,工程进度极快,没一年时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有着五十间房屋的书院就在原址上拔地而起了。重建的书院依了原来的规模,依了原来的风格。刘珙又延请当朝有名的丹青高手,描摹了七十二贤人画像,又将孔孟圣像高悬于讲堂上方,将七十二贤人画像悬于讲堂两侧。请工匠用红木制了书案及太师椅,端端正正地摆列在讲台上。

书院竣工乃竖年仲春。乍暖还寒,烟笼翠微,枝点嫩绿,花染桃红,石流清泉,蝶舞溪边,鸟鸣林间,声回空谷,芳香扑鼻,沁人心脾。刘珙择了良辰吉日,请潭州治内贤达仁绅,高官显贵,学究鸿儒,一行数十之众,命郭颖做了导游,鱼贯而登岳麓。众人参观了新建的书院后,齐至讲堂,一路谈笑,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过战火、没有流过血一样,好像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如此静谧,如此雅致一般。来到讲堂,一齐参拜了孔孟圣像,又一一地瞻仰了七十二贤人,乃席地而坐。刘珙当众通报了书院建设所有开支,对郭颖进行了表彰。

刘珙甚至端出了郭颖与李师傅的故事,众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迂,真迂腐也。”众人笑过,回头看着郭颖,直把郭颖看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起来。

“欲论书院之焚,秦桧实乃祸首也。欲论书院之建,郭教授首功。”刘珙通报完书院的开支,又就书院的兴废大发起议论,更是将郭颖激动得惭愧起来。

“大人错矣,小儒岂敢言功,小儒只是依了大人的计划而行也。”郭颖涨红着脸站了起来说道。见郭颖很是激动的样子,刘珙笑了笑,却以无可辩驳的语气,断然而言:“贤弟不必如此,愚兄意已决也,依功论赏,愚兄已作折奏明皇上,愚兄不敢淹没有功之臣也。”

郭颖听说刘琪已是作折奏明皇上,却是无可奈何,也就起身,向刘珙打躬作揖道谢:“谢老兄抬举。”然后退却一旁,静坐无语。

刘琪通报了岳麓书院的开支。他讲到秦桧,讲到郭颖,又联系郭颖赠银李师傅之事讲到仁义,讲到孔圣人所谓“安己修人”。见刘珙心情极好,兴致颇高,而又谈兴正浓,有一儒生起身,朝刘珙作揖施礼:“大人,正值良辰吉日,何不首开坛席,求个利市乎?”

听儒生所言,刘珙很是一惊,顿时满脸通红,却是连忙摆手:“岂敢,老夫那一挖耳勺学问,岂敢班门弄斧?”

说毕,刘珙匆匆走下讲台,意欲离开讲堂而去。众人见刘珙自惭愧颜,于是齐声高呼:“大人,求个利市要紧。”

刘珙无可奈何,见众人长坐,并无跟随起身离去之意,便清楚,今天不与众人说说,断是不能脱身了,于是红着脸,很是无奈地再次来到讲台之前。此时,已有儒生备了盥洗水及檀香等物,送到了刘珙的面前。刘珙看了看众人,很是歉意地笑了笑说:“诸位今日定要老夫献丑?”

“久闻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当今之鸿儒也。某等多次趋庭,亦想讨教一二,无奈大人日理万机,无暇片刻也。今值良辰,再值大人有闲暇之际,岂有再错过机会之理,大人不必过谦!”

见众人意已决,刘珙自度,再辞亦恐众人疑虑矣,于是盥洗,拈香,朝孔孟圣像深深地拜伏,起身,转立,又朝众人鞠躬再三,乃复登坛席,在那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早有儒生沏了上等仙茶呈上,刘珙接了,轻轻地揭了杯盖吮了一口,于是启齿相问:“今值良辰,新建书院首开坛席,老夫与诸位讲个‘修己安人’如何?”“愿闻其详也。”见刘珙相问择题,众人听了,细细一想颇觉此题甚好,甚合书院开讲之意,于是齐声喝彩。

刘珙顿了顿,欣然而言:“众皆言‘修己安人’,然而何谓‘修己’,何谓‘安人’耶?所谓‘修己’者修身齐家也,孔子日:‘克己复礼为仁’。此所谓仁者,即人心也,诚能克去己私,复乎天地,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又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则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日:‘求仁得仁’,则以让国而逃,谏伐而饿,为能不失乎此心也。又日:‘杀身成仁’,则以欲甚于生,恶甚于死,而能不害乎此心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快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修己,修身,即修心是也。‘安人’者,治人也。孟子日:‘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即仁爱安人也”他讲了大半个上午,又联系国朝的实际,对“修己安人”做了一番阐释。他指出三十年前金兵为什么会如此地猖獗,此乃朝纲不正,好人误国所致也。他指出:秦桧亦乃当朝的鸿儒也,为何却是如此作奸犯科,残害忠良呢?同样是因为他只强调了“安人”而忽视了“修己”也,以致成了金国的奸细,成了民族的败类

刘珙把理论与实践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娓娓道来,真使听众如坐春风,有如醍醐灌顶,大半上午的讲学,响起数十次掌声。刘珙正讲得天花乱坠,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之时,却见一老者背了一个很长的包袱走来。说是个包袱么?其实是一个很长的褡拉袋子,这袋子颜色鲜黄鲜黄。老者旁若无人,大步流星,看似西天古佛临世,却是山中逸士涉尘。老者来到讲台之下,轻轻地解下包袱,并不言语。见老者如此而入,又是如此径奔讲台,刘珙已是惊呆了。见了老者的黄绸包袱,刘珙更是觉得奇怪,于是闭口不讲,虔诚地看着老者。听众亦是鸦雀无声,屏住呼吸,很是好奇地注目老者。讲堂之内静若无人,就是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亦能听得见响声。老者全不理会,只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好像他周围的一切本来就不存在。他放下包袱,一层又一层地解开,末了却露出一块金字的匾额来,“岳麓书院”四个大字闪闪发光。老者双手捧了匾额,十分虔诚地将它呈到刘珙面前的书案上,继而高声大喝:

“刘大人,既仰章圣皇帝手迹,还不跪拜是何道理?”

听到老者高声呼叫,慌得刘珙手忙脚乱起来,匆匆起身离座,匆匆走下讲坛,整冠提袍,屈膝跪下,山呼万岁。众人见刺史如此,不敢怠慢,匆匆起身整冠,紧随刘珙之后,亦是刘珙一样,山呼万岁。老者拜毕,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哭毕,继而又是哈哈大笑。

“老先生不不老神仙,何处洞府,高姓大名?又是如何觅得真宗手迹耶?”刘珙呆立了一会,却突然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