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26395800000032

第32章 辩中和二儒究道 听大论万马干池(2)

话说朱、张会讲岳麓,讨论《中庸》的“中和”问题,天T学士儒生兴奋不己。这“中和”问题确是困扰理学界多年的一道难题,而今两位宗师将同坐圣坛,唇枪舌剑,各自卫道,都想要将对方折服,这将是怎样一个场面?学士儒生纷纷云集,长沙古镇顿时充满生机,那幽光的青石板街道上马蹄的“嘀嗒”声终日不停,湖湘士子,外省学人,或成群结伴,或携了一二书童,纷至沓来,登岳麓,齐集于书院。一时岳麓山人满为患,麓山寺、道林寺、麓山道观到处挤满了学士儒人。那些因为迟到而无法找到住宿的学子,干脆在枫林之问架起了帐篷,三五成群挤居一地,富贵也好,贫穷也罢,顾不得体面,顾不得斯文,只求聆听朱、张的会讲。

朱、张会讲的讲堂就设在岳麓书院的大厅,大厅前面悬挂着“实事求是”四字。这“实事求是”源于《汉书》。《汉书》说献王治学时“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张栻用它作了校训,就是要求学子所学反对崇尚空谈,追求务实,在实事中寻找真理。仅凭这“实事求是”的校训,就足见岳麓书院的办学宗旨了。讲堂正中就是书案、讲台,讲台上本来只有一把椅子。今朱、张会讲,就并排设了两把一样的椅子。讲堂的大门,也就是书院的:二门,门额正面悬有“名山坛席”匾。《礼记·礼器》中说:“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囚名山升中于天,囚吉十以乡飨帝于郊。”“这名山”也就专指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衡山有七十二峰,同雁为首,岳麓为足,“坛席”即除地为坛上设席位的意思。学生听讲,自带蒲团,席地而坐,表示学生对于老师的尊敬。《孔子家语·相鲁》说:“定公从之,至会所为坛位土阶三等,以遇礼相见。”“名山坛席”道山了岳麓书院尊师重教之情。门额两侧,刻有“纳于大麓,藏之名山”的门联。这“纳于大麓”语出《尚书·尧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藏之名山”呢?则语出《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汉书·司马迁传》也说:“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伞联气势磅礴,亦是讲明书院林木青翠浩瀚,是求学做学问的极好去处。

朱、张会讲岳簏书院的消息传遍了三湘四水。早有学子收拾了讲堂。次日清早,四面八方齐集于书院的学士儒生,各自备了蒲团,涌向讲堂,席地而坐。除了学士儒生之外,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扶老携幼前来观光。整个讲堂挤得爆满,讲堂外偌大的草坪亦是水泄不通,竟是难以插针。尽管是人山人海,却是秩序井然,数千人挤集山麓,然而却是一根绣花针落地,也足以让每个人吃上一惊。学士儒生屏息静坐,静静地等待宗师的到来。他们不远千里,策马而来,为的就是要听听这两位大师对世界本源、人生修养的讨论,要听听这两位大师对于理学界长期以来争论不休、悬而未决的“中和”问题的解释。他们是来听“经”、是来“朝圣”的。因此,他们一踏进这神圣的讲堂,就被这神圣静谧、肃穆的氛围所震撼,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负重感,一种从未有过的神秘感。这些席地而坐者,都是“儒”的追求者,因此,他们对于“鬼神”有同样的观点,“不知生,焉知死”,所以无慑于鬼神,无望于仙佛。可是今天却不知为何,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们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震撼。辰时时分,朱、张终于落座讲坛。坛下四面排列着百来把缎垫的座椅,专为潭州官眷和绅士眷属们坐听讲学的。不一会,一百来个长者鱼贯而入,各自对准自己的名字入座。几乎没有客套,倒是朱熹讲了孔子语录,子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接着他又讲了孔子向郯子学习少辛氏时代以鸟名官的文献的故事,向苌弘请教乐蕊的故事,向师襄学琴、向老子学礼的故事。朱熹的开场白,学士儒生都明白,无非是客套谦虚的一件外衣,他的到来无非是以“中和”二字收服湖湘学。

然而,理学的猎场,究竟鹿死谁手,终难分晓。

张栻坦诚地说:“我们两个都是为了弘扬儒学,不必客套,为了不使儒理出现讹传,我们才有今天的相聚。”

接着张栻提出了今天会讲的要旨乃《中庸》之义,即“喜、怒、哀、乐”之“未发已发”问题。《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他说这是一个“心性修养”的问题,是心性论还是修养功夫论,这是理学家们必须面对毋庸同避的课题。中和说得之于杨时、罗从彦、李侗,主张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之气象,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而受业于胡宏湖湘学的他则认为“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性”为宇宙的本体,同太极一样,心为已发是作用,未发的道德本体存在于已发的经验心理之中,由此也就引起了本体论上的分歧和争论。

朱熹说:“理是世界的本体,‘天理论’就是其理学的核心。”

张卡式说:“性是宇宙世界的本体,‘性’本来就指人性,是一个有关人道的范畴,而且未发的性,必然会体现为‘已发’的心。‘心’对天地万物的主宰作用,气之流行,性为之主;性之流行,心为之主。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性,太极者,宇宙本体也。人为天地之心,盖万事具万理,万理在万物,而其妙著于人心。心也者,贯万事统万理而为万物之主宰者也。”张栻从根本上否认了理为宇宙本体的思想,指出万事具万理,万理在万物,明确提出了“理有普遍性,而宇宙终非一理”的观点。

朱熹说:“所以主宰者是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

是也,惟天地及人方具此大本。”

张栻说:“人仁则太极主,而天地之大,万物之多,皆吾分内耳。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其周流而流遍者,本体也。”

这种以“心性”为宇宙本体的说法,遭到了朱熹的极力反对,朱熹称张栻的湖湘学已接近陆象山的陆学,因为陆学提出了这样一个心学命题:“宇宙即是吾心”。

“宇宙内事是已分内事,已分内事是宁宙内事。”南轩谓‘动中见静,方识此心’。如何是‘动中见静’?”朱熹说。

张栻答道:“所谓‘动中见静’便足程子所说的‘艮止’

之意,亦是释氏所言之‘定’抑或圣人所言之‘止’也”。

朱熹反对道:“敬夫却要将此为见天地之心。《复》是静中见动,他又要动中见静,却倒说了。”

在讨论到修养工夫的时候,朱、张的观点又发生了矛盾。

张栻说:“先察识,后持养……只于已发处用功。”

朱熹说:“于静中体认大本,即‘默坐潜心体认天理’。”

张栻把道德的修养重心放在喜怒哀乐己发之后的“处事应物”的生活实践之中。“性本一元也”,即圣人也好,帝王将相也罢,凡夫俗子也好,贤达名士也罢,其性初始是一样的,只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阅历、学识的不同而有了区分,就是“处事应物”的生活实践使人的道德素养发生了变化。圣人不是天生就是圣人,因为圣人善于后天的修养,囚此而成圣人;奸佞亦不是天生就是奸佞,也就是后天不善于修养而成奸佞。

朱熹所持的是李侗之说,也就是“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从根本上否认后天的社会实践、生产活动对于道法修养的功夫,把人的道德修养看成是先天的。也就是说,要像他的恩师一样,闭门谢客四十多年,只是以心去体味道德为何物,从而达到心即宇宙、心即天理的道德境界。

正是因为朱、张二人的修养功夫不同,所以朱熹理学也就被朝廷斥为“崇尚空谈,有欺世盗名之嫌。”而张栻的湖湘学的修养功夫,则是先察识,后持养,把在生活日用中察识本心作为修养功夫的重点,是重生活、重实践的学问。所以岳麓书院的学士像吴猎、彭龟年、赵方、游九言、游九功等,后来能在南宋朝野风云一时,几乎成为改写南宋历史的风流人物,也就并不奇怪。

朱、张讨论争辩“中和”之说,口若悬河,激情来时,振腕挥臂,高谈阔论;论理时,层层解剖,细细描述;诙谐处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愤怒时,声色俱厉,字字铿锵。

其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各自守师之说。

紧接着又就“仁说”进行了辩论。孔子所创儒学是以“仁”为其核心的,理学以复兴儒学为宗旨,因此也就不能回避“仁说”。“仁”作为儒学的核心内容,往往被理学家们提高到本体的地位加以阐述。

在对待“仁”的问题上,朱熹提出:“仁是爱之理,爱是仁之用。”“仁是体,爱是用”,明确地把“仁”与天理统一起来,反对“以心为仁”的观点。因为“爱之理是仁,心非仁,心之德是仁。”张栻也和朱熹一样以“爱之理”言仁:“人爱天地之中以生,仁义礼智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谓仁者,乃爱之理之所存也。”他也明确地将“仁”与“理”统一起来。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将“仁”与“心”等同起来:“仁,人心也,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万物者也……仁义不可胜用,岂自外来乎?扩而至于天地变化草木蕃,亦吾心体之本然者也。”他在承认“仁”即“爱之理”的朱说的同时,又提出“仁,人心也”的命题,把“仁”同“心”等同起来,因此他的仁说,自然不会得到朱熹的赞同。

第二天午后,二儒刚上讲台,满厅坪的听众已鸦雀无声,人人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二儒的每个举动。恰在这时厅外饮马池边传来了喧嚷声,不知谁在尖声大叫:“饮马池没水了”。

听到这尖叫声,有一位师爷疾步走到饮马池边。只见那一亩见方水池,竟在一夜之间饮了个精光。师爷也顾不了这么多,竟去自备饮马水不提。

且说“中和”之辩进行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除了草草就餐,谁也没有离开过讲堂,谁也没有合眼。上千盏油灯将讲堂照得雪亮,席地而坐的听众时而挥笔作记,时而举手提问,台上台下,都在进行思维的远征。三昼夜的争辩,谁也没有说服谁,谁也没有击败谁。论争已毕,起身散堂,席地而坐的听众,竟是人人都得互相搀扶,没有几个能独立站起来行走的。二先生亦被灯火的油脂熏得面目全非,眼眶墨黑,起身对视,不禁相互一笑:“为了中和二字,以至仁兄(弟)至此,实乃罪过。”相互一揖,又向听众作揖道谢,也就谢幕。

朱熹是怀着卫道的心情来说服张栻的,他长途跋涉三于余里,九死一生,自闽到潭其目的也就只有一个:使得他所持的李侗的“中和”理论以及他的理学观点,与张栻所持的胡宏的“中和”理论及其他的理学观点通过讨论争辩达到统一。

但他没有征服张栻,他在离开潭州回福建之时,曾在《奉酬敬夫赠言并以为别》中提到:“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

始知太极蕴,要妙难名论。谓有宁有迹,谓无复无存。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他承认了张栻的“太极”即“性”的观点,承认并采纳了湖湘学认为“性”为未发的观点。在功夫论方面,他也接受了张枝强调在日用生活中察识的观点,其离别诗所云:“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是指道法修养应在日用酬酢的已发之处用功。朱熹千里访张栻。朱、张进行了三天三夜的辩论,互相交换了意见,虽然当时谁也没有征服谁,谁也没有让对方臣服。但后来,朱熹通过反思还是很快作出反响,接受了张栻“中和”的观点。张栻也在通过了一段时间的反思之后,也同意将为师胡宏在《知言疑义》中提出的“心以成性”的观点,改为“心主性情”的观点,也就彼此接受了对方的正确的观点。不过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会讲之后,朱熹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逗留长沙两月有余,张栻陪伴,看了岳麓山的日出。站在山麓放眼眺望,见旭日腾空,霞光万道,万里湘江,犹如一条白练白天边倒挂,银波翻滚,山林市井沐浴在朝阳之中,世界万物一派生机。这时石流清泉,鸟鸣林间,朱熹激动不已,遂将观日之处命名赫曦。为了以志纪念,张栻命了工匠,作了赫曦台,朱熹为之题额,立碑以记。以后在张栻的陪同下,游了南岳,同登祝融,去了五峰先生故居,拜晤五峰先生的后裔,在岳麓书院的千年历史上留下了许多的遗迹和千年佳话。

正是:

是是非非世间存,中和二字终难明。

探得其间奥秘在,朱熹何得呼晦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