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26395800000094

第94章 慎斋执帚吐戒语 福田赫曦司玄机(2)

姜晟免了总督之职,朝廷委任了毕沅做了总督。这毕沅呢,乃进士出身,对罗典的学问和人品极是崇拜,到任不久,也就邀了学政张忍斋,侍读王梦楼登岳麓山而造访罗典。这位进士及第、状元出身的总督,竟以前辈和师长之礼拜见了罗典。自朝廷罢了姜晟之总督之职,尽管姜晟表面上对于迂夫子的罗典,好像没有什么想法,但毕竟内心有些芥蒂,见了罗典也非以前一样的热情。这一点罗典当然清清楚楚。他想,既然与巡抚已不能心照不宣,再做院长也就无趣,见了毕沅造访,也就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向毕沅提交了辞呈。毕沅本来却极崇罗典的,又岂能让他罗典辞职,也就婉言力劝,辞职终成了泡影。继而陪了毕沅游了新修的岳麓八景,攀跻绝顶,摩挲古刻,叙旧论文,到“红叶亭”,罗典请毕沅为亭题额赐联,毕沅往亭中一站,放眼四顾,其时已近暮色,“大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妙。又见红叶飘拂,有如蝶舞,也就突然想起杜牧的《山行》诗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于是欣然命笔,取了“爱晚”之意,将红叶亭命了“爱晚亭”之名。求其赐联,毕沅却是极力推辞,“学生岂敢班门弄斧呀!”执意请罗典治联,见状元公的毕沅如此谦逊,如此地尊重自己,罗典无法,也就试拟一联云:“忽讶艳红输,五百天桃新种得;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鹤待笼来”。

罗典念毕,毕沅竟是击掌为鼓,大呼“妙哉,妙哉,老先生大器。”竟是把罗典吹得不好意思了。八十有几的老人,竞觉得老脸面有些薄了,下得山来。暮渡湘江,朦胧的暮雾冉冉升起,慢慢地笼罩了湘江,笼罩了岳麓,一切也就变得冲秘,变得静谧,毕沅于是诗兴大发,亦将今日所游,所见其景,所得其乐作诗以记:暖谷催梅在雪先,讲堂高踞岳云边。

名山久占关清福,旧雨重逢要凤缘。

著述力争千古事,精神疆胜廿年前。

画图一幅湘西景,隔岸人呼访戴船。

对罗典的学问与为人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对“讲堂高踞”的岳麓书院亦是流露了神往之情。作诗以赞罗典后,又作诗颂扬了岳麓诸景,诗云:绝磴霞关其仰窥,钟声送客傈山戏。

绛纱绪衍南轩脉,青玉书摩北海碑。

泉石松窗诗并丽,文章芸筐岳争奇。

学澜比似云澜阔,不到登峰那得知。

毕沅作毕,遣人呈送罗典,眉批:请老先生雅正。罗典见状,也就作诗两首,以示回敬:明月清风与士公,山斋云壑置身崇。

尘喧隔断平沙外,清福流连好日中。

觅句早梅缘昔有,停车霜叶得今同。

两番题品皆缘笔,第二人来写不工。

老云桥虚号咏归,诗坛壮思力全微。

及门官冷能供酒,附尾与轻好振衣。

独学雄篇贻我厚,说书初稿让人稀。

岭头拜岳知神物,那得来飞去不飞。

却说毕沅拒绝了罗典的辞呈,而且作诗对罗典表示了极大的赞誉。当然,他也做了姜晟的工作,而使姜晟放弃成见,由于毕沅的努力斡旋,姜晟对罗典的为人,终究无奈,好在不久姜晟亦是调离了湖南,而赴异地重用去了。三年后,毕沅再临莅长沙诘武,这回他应罗典之邀登了书院讲坛,又在罗典等人陪同之下重登岳麓山项,“为诘武,秋闱发兆”,他拨白金一百两,命工匠做台,周围八丈,方一丈,高二丈八尺,不出半月做成,毕沅命新建之台为“魁星楼”。因总督大人的重视,罗典亦是不敢再提辞职之事,而是恪尽职守,尽己之力,以期上不负圣恩,不负先祖,中不负总督,下不负士人,最后竟是终老任上。

且说那欧阳厚均独悟神仙所书“寿”字之意,继而悟透神仙“藏龙卧虎”之玄机,这是神仙警示之意,亦是神仙对书院的期望,于是一改过去的狂妄之态,而专心于儒艺之间,立志“致君****,经世济国”。因为已明志向,学习也就十分刻苦,学业突飞猛进,深得罗典器重。

却说欧阳厚均乃湖南安仁人也,字福田,号坦斋,其父早逝,其母秉了其父之遗嘱,“以教读书,厂。行善事”为由,而延名师相教。尽管此刻家境并不富裕,但欧母不以此荒废了儿子学业,而是节俭家政,事事躬行。见母亲如此,在欧阳厚均幼小的心灵中,从此埋下了事亲孝母的种子。以至后来,因家庭的变故,兄弟的早逝,欧阳厚均念其母年老孤单,故辞官不做,以侍母亲,这是后语,待后再述。

欧阳厚均,见家境如此,很小就立有大志,因此读书也就十分刻苦,“明句读,通训诂,习帖括”,事事严谨认真,参加童子试,以全县第一名入泮,做了秀才,更是激发了读书的兴趣。安仁已是无名师可以相从与游了,于是他把目光瞄准了岳麓书院,在征得其母及诸兄的同意后,也就备了数两碎银,背了一个包袱,开始了岳麓之行,“负笈麓山,而从罗慎斋夫子游”。走出安仁,来到省城,欧阳厚均不禁眼界大开,省城的一切,在欧阳厚均看来都是那么新鲜,来到岳麓山,那远离尘嚣的静谧,那郁郁的枫林,那阵阵的松涛,使他有了离了尘俗之感。神圣肃穆的讲堂,严肃庄重的大成殿,有数万册藏书的御书楼,几乎没有一处不使他感到神往心仪,他终于清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真正含义了。他是以安仁县学第一名而入泮而中秀才的,但到了岳麓山,他也就觉得了自己的渺小。在安仁之时,因蜗居乡里,孤陋寡闻,也就只知读书做官,光宗耀祖。说实在的,欧阳厚均当时确实是抱了此心而来到岳麓书院的,然而入了岳麓书院,听了院长罗典的讲座,也就清楚,读书做官,这只不过是人生的最庸俗的境界,特别是罗典对岳麓先贤的介绍,更是使得这个从山窝窝里走出来的学子赧愧。原来自己所学竟是如此的肤浅,自己的立志,竟是如此的短见,于是规规矩矩地誊录了岳麓书院立院之旨,也就张栻所言“传道以济斯民”于寝室的墙上,朝夕以对,又录了老学长王夫之的事迹,日夜细看吟读,于是他竟看出了人生许多的道理来。尽管他对王夫之那种死心塌地要挽救已经灭亡的明室之举持有异议,认为王夫之的为人过于迂腐,但对他的那种“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精神极为敬佩与景仰。从罗典游学三年,对罗氏渊博的学问,诚朴的为人甚为尊崇。他与同窗“联步登堂,抠衣问字”,倒是学了很多的东西。罗典采取开门教学的方法,从而改变了传统的死读书的方式,而且寓教于乐,经常带了弟子游息于乡间野外,丛林深山,而且见景抒情,遇事究理,把儒学中一些本来极为深奥的道理,通过一些实例表现出来,也就使得学子士人更是容易接受。

欧阳厚均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孩子,以前与先生学,先生亦只是点书,读书,背书,认为书读到了能背的地步,也就是任务完成。至于为什么读书?怎么做人?这样一些人生的基本道理,却终是很少顾及,很少有过谈论。而罗典却并不点书、背书,只是让学子自己去体会,去融会贯通。因此,通过罗典的引导,欧阳厚均也就如龙入大海,虎进深山,鸟入天空了。他无拘无束的探索,独具慧智的思考,深得罗典器重。三年后,参加湖南的乡试,小试牛刀,中了举人。继而参加礼部会试,高中进士,而授农部主事。

欧阳厚均的做官,同其恩师罗典一样,几乎迂腐得要命。

其时乾隆皇帝已经驾崩,嘉庆继了皇位。这嘉庆帝同乾隆一般非常地重儒,他见欧阳厚均为官清廉诚朴,有如其师罗典,也就钦点他做会试的阅卷工作。会试的阅卷呢,亦是流水作业,即由数名进士组成一个阅卷小组,相互轮流评阅。其中有一份卷子,已经经过了几个人评阅,这些评阅都已划了红圈,表示通过。但传到欧阳厚均之手,本来可以搭手过场,但他逐字逐句地看了,却发现这位考生尽管所作之八股文完全符合钦定的要求,语句也颇通顺,只是错别字太多,近千言之文,竟有了十多处错别字。于是他认为,尽管这位举子学问基本可以,但可能为人过于轻率,对一些基本的东西不甚重视,也就把这份试卷扣了下来,将其所写的错别字一一的录了,详详细细的作了折子,呈报了皇上,而且参了其他几位评阅者一本。皇上见了他的折子,调了这位考生的试卷一阅,竟是龙颜大怒,旋即痛责了那几位评阅不负责任,也就该换的换了,该降的降了。因他秉着“细辩龙文和赝鼎,肯教鱼目混真珠”的观点办事,经他评阅的卷子,几乎没了什么纰漏。他办事极为认真,也就备受嘉庆皇帝倚重,不久转授郎中,又新授陕西司郎,旋即又新授御史,不出半月,而授职三次。然而,却在欧阳厚均官运亨通之季,他的老家却是十分不顺畅了。他的亲人先后有三个病故,而且都是未及年老,先是长兄厚坤病故,又是五弟厚墀夭亡,他自己的长子也客死京都,这些家庭的变故,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让他痛不欲生,几乎崩溃。

兄弟亡故,独遗七旬老母于安仁,欧阳厚均极不放心,他太爱他的老母了,是他的母亲给了他的一切。但他很清楚,自己才四十来岁,正值报效朝廷的黄金时节,夜里躺到床上,他也反复地思考这一些,皇上的倚重,半月之内竟是授职三次,这乃清朝开国以来,对一介文臣实属罕见,然而他想到这些,却总浮现老母亲那佝偻的背影,那姗姗的蹒步,那亡子后的凄凉。他仿佛听到了老母亲悲哀的哭啼;看到了老母亲酸楚的泪水,他不能不孝啊?每每梦中惊醒,他只觉得泪流两颊。再加之,自从参了那些同僚,尽管嘉庆皇帝对他恩爱有加,反而让他觉得,有些鹤立鸡群,有些孤独无援之感,“已将世事付棋枰,先着何堪处处争。”既然忠孝不能两全啊,何不“我等旁观无得失”,也就作诗为辞:十三年望白云飞,难报春晖寸草微。

羡杀锦还游臣子,堂前亲舞老莱衣。

从而也就向嘉庆皇帝细述了家中变故的一切。这嘉庆皇帝本来就是个孝子,而且对于儒家的孝道十分推崇。尽管他十分不愿意让欧阳厚均辞职,但考虑到欧阳厚均之母年逾古稀,无亲照顾,确实不便,也就极不情愿地批准了欧阳厚均的辞呈。

欧阳厚均递了辞呈,辞官归里,也就有如街头巷尾那只被牵了“献艺”耍把戏的“猴子”解除了枷锁,放回了山林。

无官一身轻,走在乡间的阡陌小路,告别了都市的喧嚣、官场的倾轧,终日里陪伴老母,听老母使唤,种竹读书,几多闲逸,几多洒脱。于是自己作诗自娱:况复楚粤地接壤,故乡归去途匪迂。

昼日锦衣照廉里,莱阶舞罢迎潘与。

嗟我天涯亦游子,七十老母今倚闾。

作毕细吟,甚觉有趣,将其装帧,而悬于中堂,此刻,他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了。然而欧阳厚均这种理想的田园生活,真的又过得了多久呀?数年后,湖南巡抚的一纸聘书,却几乎搅得他神鬼不安了,不过这是后话,但按下不表。后人作诗盛赞欧阳厚均:他年问学岳麓游,赫曦台前竞风流。

五车才气镇神鬼,青史垂名万古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