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言欣云独自站到后花园的亭子里沉思。
凝望当空皓月,她心中愁肠百结,两弯如柳梢般的眉毛几乎紧紧地锁在一起,神色冰冷得仿佛一樽铁铸雕像,严肃得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许久,她稍微松开眉关,却沉沉一叹,明亮的眼眸流露着无尽的忧愁,一颗犹豫无止的心似乎愈发沉痛起来,万般惆怅地倒抽着气息,一字一句低吟道:
“一身情债归何处?取舍无从两茫然。”
“深陷情局的人有几个能潇洒如往?是取是舍,实难拿捏。”不知几时,启絮竟然出现在她身后,以同样低沉的语气回应了她一句。
言欣云转过身来,看到跟前除了启絮,还有敬思。
她沉默上一阵子,淡问:
“你们都看出来了?”
敬思二人互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幽幽一笑,那眼里竟泛起一道凄凉的泪花:
“是不是觉得十分可笑?明知对方与我同为女子,却这般稀里糊涂地迷恋起她来,你们觉得这——是不是很可笑?”
启絮一叹:
“以前在东瀛学女子忍术的时候,偶尔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所以,您的心情,奴婢可以理解一二。但是,奴婢还是得提醒您——明小姐她并不晓得殿下是女子,她现在对您‘情深意重’,可能在她知道真相后,就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殿下,您想过这些没有?”
言欣云神色苍凉:
“怎么没有?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可是,每次看到她因本宫而承受着痛苦,本宫就根本无法把持住自己的感情……本宫越发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不,殿下!”启絮打断她的话,上前牵住欣云的手,眼里闪烁着泪花,说道,“您不可以这样沉迷下去,您难道忘了自己身份吗?就算那明小姐知道真相后勉强可以接受您、就算您年底能顺利躲过高丽联姻,可您毕竟是千金之身啊,试问皇上他能答应让自己的女儿跟一名女子长相厮守吗?而就算皇上能奇迹般成全了你们,可世人又会怎么看待你们二人呢?殿下,感情不是儿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怕最终会……累人累己。”她把这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的深沉。
言欣云神色凝重:
“累人累己……本宫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只是心存侥幸,妄想再赌一次情感……”
敬思剑眉稍皱起来,低声问道:
“殿下想知道明小姐在清楚事情真相后是否可以接受您?”
“想在她没知道真相之前,本宫实在无法‘取舍’。”
“如果她不接受您呢?”
“待到腊月,必与她解除婚约,还她自由之身!”说这话时,言欣云眼神是何等冰冷。
“若她愿意接受您呢?”
一听“接受”二字,她眼里顿时燃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火光,接着似乎又想到敬思这样一再发问的用意,目光瞬间暗淡了下去:
“本宫明白你们想说什么,目前她的身子那么虚弱,根本经受不起任何打击,等她好了以后,本宫一定会尽早找个恰当的时机跟她说清楚身份的。”
敬思摇摇头,讲道:
“令敬思更为担心的是,殿下您会越陷越深。恕敬思斗胆插嘴一句——殿下最好收起自己情感,这无论是对谁都会有好处,尤其是对翰林府上下。”
“你话中有话?”言欣云察觉异像。
敬思却平静地拱起手:
“您多虑了。敬思今天有些不适,想回房休息一下。殿下,请了!”说罢便走人。
言欣云心有疑云,把目光转向启絮。
却见启絮亦赶忙行礼说道:
“殿下,大哥因练武过度而感觉不适,奴婢有点担心,想跟过去帮他把一下脉。”
讲着,启絮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有话要说下去,却又立刻把它咽了回来,未等言欣云点头允许,她索性地跟上敬思的脚步……
欣云当然看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既然他们有心想隐瞒什么,自己问了也是问不出结果,于是一叹作罢,转身回房。
水儿伺候完明忆晗,准备退下时,就碰上了言欣云。
“姑爷!”水儿叫了一声,行了个礼。
言欣云示意她小声一点,跟着轻问:
“小姐她好一点了没?”
小丫头望了一下床帘内躺着的主子,轻轻回答:
“喝下药后,小姐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她略微放心地点点头。
小丫头一听,想起了黄昏时候不小心看到小姐姑爷亲热的场面,不禁坏坏地笑着:
“姑爷,其实小姐的病并不严重,您只要每天多陪陪小姐,水儿向您保证,小姐的身体一下子就会恢复过来,嘻嘻嘻嘻……”
看着又坏笑又傻笑的水儿,言欣云脸有些红,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道:
“人小鬼大!”
水儿吐了吐舌头,摸摸被敲的脑袋,调皮地朝欣云扮了个鬼脸,连门都不用关,立刻撒腿跑掉了。
言欣云摇摇头,顺手把门关了上去,接着走向床边,信手撩起床帘。
但见明忆晗侧身而睡,神色安甜,呼吸均匀,确实比白天要好得多了,言欣云不禁稍微安心,轻轻替她再把被子盖结实一点,又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取下另一枕头和被子,准备到贵妃椅上去休息。
哪知越是要小心,就越是容易出意外,她拿被子的时候还是不经意碰了明忆晗一下,把忆晗惊醒过来。
“欣云……”明忆晗轻轻叫了一声,眼里还有些睡意。
“嗯,”言欣云暂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床上,柔声问道,“我把你弄醒了?我真是不小心。”
忆晗微笑,摇摇头,无意瞥向欣云刚放下来的枕头被子,不由轻问:
“欣云,你这是做什么?”
言欣云心中当下一“咯哒”,但仍淡笑着回答:
“我去贵妃椅上睡。”
“你……”见她回答得那么轻松,明忆晗眼睛里忍不住闪烁起晶莹的泪水,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如今都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府宅,还要与我分开就寝,他难道根本没把我当成他的妻子看吗?
言欣云料及她会这样的心理,却不敢随意 解释,只是装着若无其事一般,轻问着:
“什么事?”
明忆晗哽住泪,平静地把话问下去:
“你……是不是嫌弃我?”
言欣云知道她心情的沉重,碍于她的身体,只好握住她的手,轻轻反问着:
“怎么会呢?”
“那……那你为什么……”明忆晗没敢把话说下去,只是盯着那枕头和被子,又看着欣云,等着她的回答。
“因为你的‘约法三章’啊,是你要求我这么做的。”言欣云借着与她调侃来替自己寻找理由。
“我……”她的脸“唰”的一声,红到不能再红,“我……我那时怎么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
一紧张,她就又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睡吧。”言欣云一边扶她躺好,一边关切说道。
“那你……呢?”她目光款款,病弱的她多希望此时欣云能陪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啊。
言欣云却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温柔说道:
“傻茏儿,你现在身体虚弱成这样子,我睡这里不方便。我想我还是在贵妃椅那儿睡会好一点。”
她的原意是想让明忆晗有更阔的睡觉地方,可是随口一表达出来就显得有了夫妻之间那种深层的暧昧韵味。
果然,言欣云才说完便意识到不对了,脸一下子火热了起来。
而明忆晗听之,也持续红着脸蛋,没有继续说话。
“我过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随时都可以叫醒我。”她说着,似乎按奈不住内心的尴尬,立刻抱上枕头被子回到贵妃椅上去……
这样,她们在秋水别院开始了一段平静而甜美的生活。明忆晗欣喜言欣云日日在翰林院修书归来之时,总会陪自己在别院里四下走走,花前听琴论剑,月下吟诗作对,还时常叮嘱自己吃药、注意休养好身子,对自己简直是呵护备至,细心入微。
而言欣云亦日渐喜欢这种与明忆晗赏花望月、漫步青梅小道的闲致生活,心情好的时候,她会主动问起一些两人童年的事情,她觉得明忆晗就是自己丧失了八年的记忆,在明忆晗身上,她能间接找到昔日的自己。于是言欣云越发对明忆晗有种眷恋。
然而,看着忆晗身体一天天康复起来,欣云心中的忧患就似乎一天天在加重,她觉得这样美好的日子似乎在渐渐减少,因为自己迟早要让忆晗知道女儿之身的真相,而忆晗会作什么反应?会否接受自己的感情?那还是个可怕的未知之数。因此,有时看着身边这个愉悦的明忆晗,言欣云觉得自己就快成了扼杀她的魔鬼,在毁灭她的同时,也把自己凌迟了……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明忆晗的身体康复得七七八八。言欣云明白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于是开始寻找时机说话。直到那夜,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天空中忽然风雨大作、雷电交迫,叫人莫名起了一记可怕的冷颤。
言欣云从早到晚都忙于修书,夜里亥时才返回秋水别院。那时明忆晗已经睡下了。为了不打扰到她,言欣云一进屋便悄悄走到贵妃椅上稍作休息,可能因为回府的时候淋到一些雨,又累了一整天,不多时,她竟然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已是深夜,风雨雷电仍肆无忌惮地交织着,明忆晗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跟着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似乎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着。忽地听见窗门奋力的摇甩声,又见那外头风雨极大,她担心雨水会泼到摆设在窗前贵妃椅,遂起身在梳妆台上点了个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把两扇门窗都关闭上。
当明忆晗做完这一切时,才发现欣云不知几时已经回来了。看到她连被子也没盖就倒头睡下,忆晗心里晓得她一定是累坏了。于是明忆晗悄悄走到床旁,轻轻拿起被子,又返回贵妃椅边,小心翼翼地给言欣云盖了上去。
随后,她并没有立刻回床,而有些留恋着坐在贵妃椅上,静静得端详着熟睡中的言欣云。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欣云的脸明显消瘦了不少。她在心中暗自心疼着,同时也轻轻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起欣云俊美光滑的脸蛋,想低声对沉睡中的欣云说些什么,可刹时间,她突然发现睡梦中的欣云神色变得十分紧张,两手还死死地握着拳头,不时浑身发抖。
明忆晗有些担心:他怎么在颤抖着?莫非是生病了?于是,她用右手探了探欣云的额头,跟着有些惊道:
“他发烧了!”
明忆晗焦急了,正准备找多一张被子让欣云盖得殷实一点,忽又听见欣云口中念念有词:
“母后……救我……”说着,她浑身越发抖个不停。
明忆晗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突然听到欣云在说梦话,更惊讶于欣云对梦中人的称呼:
“母后?”
“母后……救我……”言欣云再次说起紧张的梦话,语无伦次的,额头冷汗更是不时飙出,“父皇……儿臣对不住您……儿臣不嫁……不嫁……”
“不嫁?”明忆晗越听越不明白,“什么不嫁?”
“不嫁……儿臣不要嫁去高丽……不嫁……母后……茏儿!”言欣云说着,手心上都冒出汗水来。
“欣云你怎么了?”明忆晗听得心慌慌,赶紧叫醒她。
可昏睡中的言欣云却像抓着救命草一般,紧紧地抓住明忆晗的手:
“茏儿对不起,我欺骗了你这么多年……茏儿……”
“欣云!”明忆晗抽出被言欣云抓得死紧的手,努力摇醒他,“欣云,你不要吓我!你醒醒!快醒醒!”
片刻时间,明忆晗是把欣云摇醒了,可欣云的意识似乎还没被叫醒过来。当她睁开眼睛时,第一个反应是立刻抱住跟前的明忆晗,哭道:
“对不起!茏儿,我不是有心欺骗你的,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明忆晗被抱得有些措手不及,先是一怔,跟着才意识到欣云可能还没真正清醒过来,于是只好抱着她,顺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般,又带着安慰的语调,说道:
“好好,我不离开你,我就在你身边啊!”
“茏儿,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
“好好好,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就是了!”
…………
她就这样抱着言欣云,哄着言欣云,直到感觉他不再有抽泣的现象,才渐渐松来自己的手,轻声问着:
“欣云,你怎么了?是不是发了什么恶梦?”
“……”此刻欣云的意识应该是清醒了,可脸上还似乎存留着惊恐的神色,呼吸不定,沉默着,半晌都没有答话。
明忆晗深深一叹,一手摸了他的额头:
“你的额头有些发热,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倒壶热水来。”
“不,不用。”她淡淡开了口,唇色有些发白,眼睛里也起了些血丝,看上去十分疲倦。
明忆晗见状,心道:他有心事。于是她握上欣云的手,轻和地问着:
“你心神不定,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
言欣云不语,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忆晗觉得她大概不想说出来,于是也不问下去,倒是伸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襟。
“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好的……”言欣云突然一手拦住她,有些低沉地说道。
明忆晗一怔,接着还是轻轻问道:
“欣云,你今晚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在翰林院修书时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你可以说出来让我跟你一起分担的。你发着烧,还一会说梦话,一会又这么语无伦次的,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梦话?欣云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寒意:
“我说什么梦话了?”
“我听得不太清楚,好像叫了几声‘母后’、‘父皇’,还说什么……‘不嫁’啊、‘对不起’之类的话。”明忆晗说着,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欣云,你的梦好复杂啊!”
听之,言欣云整个人霎时“冰”了起来。
见她神色不对,明忆晗收起那仅有的一点点笑意,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啦?”
“唉……”收起因内心惊怕而变得冰冷的目光,言欣云沉沉一叹,泛起一阵心酸,“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但碍于之前你的身体没有康复,所以就这么搁着。”
“我知道。”
“你知道?!”
明忆晗微微一笑,轻轻躺在欣云怀中:
“欣云忘啦?你一早就跟我提过的。你说这件事就是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原因。你还说等我身体好了,就自然会告诉我。现在我身体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你是不是打算现在就把事情说出来了?”
听她说得轻松,但言欣云晓得她这时的心情应该是有些惊慌与沉重的:
“茏儿,我要说的这件事对你而言,恐怕是个莫大的打击。我对不起你……”
明忆晗抬起头来,明媚的眼眸里点缀起一片晶莹,柔声说道:
“这句话,你今晚已经跟我说了很多次了。欣云,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竟惹得你这般情绪错乱的?你好好说出来便是,就算它对我而言也是个大打击,我也会听你讲下去的,真的!”
望着她如此真切的眼神,言欣云点了点头,却不禁深深一吸,又沉沉一叹:
“其实,我不叫‘言欣云’,也不是来自杭州。”
明忆晗有点惊讶:
“什……什么?”
欣云抬起藏有落寞目光的眼睛,看着明忆晗,低声继续说道:
“我原姓‘朱’,本名‘晗儿’,也既是……与你并称‘京师双晗’的晗公主。”
明忆晗为之惊震,脸色刹时一变,不由自主地迅速站了起身,仔细端详起眼前的言欣云!
屋外,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雷声紧随其后“轰隆”作响,几乎把夜空仅有的一点安宁都给震碎了。
“欣云……别开这样的玩笑,我们都玩不起。”明忆晗心惊未定,勉强淡笑说道。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言欣云沉重地说着,一手解开自己衣襟与紧身的马甲,一手徐徐牵起明忆晗有些发抖的手,将它放入自己的马甲之内……
霎时,触摸到言欣云□的明忆晗整个人都“定”了下来,她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睁得不能再大的丽眼里一下子布满了鲜艳的血丝,平静的呼吸里出现了急促不定的波澜:
“你……你……”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接受你的真正原因。”言欣云噙着泪说道。
“你是……不……你怎么会是……”
精神几乎崩溃的她缓缓收回发着抖的手,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梳妆台前,心像突然间被几千把刀恨恨地割过一样,疼得没了知觉。
看着失魂落魄的明忆晗,言欣云星目之中瞬间涌起层层泪水,她死死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亦死死地拧紧自己的粉拳,一颗心在内疚中破碎得不成样,却不得不忍住所有情绪,缓缓道出十八年来的身份之谜……